吴仲义听了,顿时如一个静止的木雕人。只剩下一双眨动着眼皮的眼睛,但眼球也是凝滞不动的,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贸大真。他身旁的赵昌心里也很不安稳。虽然事先贾大真把他安排在吴仲义身旁,进行监视。从贾大真对他的信任,看不出对自己有何异样。但听了贾大真的话,他心中却也激起小鼓来。这种时候,人人自危,吉凶变幻莫测,他焉知贾大真给他的不是一种假象?贾大真这种人是不可理解的……在chūn日溶溶的太阳地里;他鼓鼓的额角泌出一些细小的汗珠,却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耳听贾大真大声说道:“为了给这些人最后一次‘坦自自首’的机会,我等五分钟。五分钟内不站起来主动坦白,我们就揪!这里边的政策界限可分得很清。主动坦白的,将来处理从宽;揪出来的,将来处理从严。好--”贾大真抬起手腕看看表,象运动场上的裁判员那样叫一声,“开始!”
好比临刑前的五分钟,无声的会场充满一种恐怖,贾大真叫着:
“还有四分钟,三分钟,两分钟,一分半钟,半分钟,五秒钟--”
吴仲义不觉闭上眼睛,似乎等待对准他胸膛的枪响。
“啪!”贾大真一拍桌子,大声叫道,“把历史反革命分子王乾隆揪上来!”
这时,两个站在会场外戴红袖章的民兵,带着凶猛的气势奔进会场左边的人群中,把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小的人抓起来,架到台前去。口号员拿着事先开列好的口号单,带领全场呼起口号来。吴仲义一瞧,原来是明史组的老研究员王乾隆。不由得陪吃一惊,想不到这个老成持重、体弱多病、学究气味很浓的老研究员是历史反革命。
待王乾隆在台前低头站好,贾大真那一双在绿帽檐下炯炯发光的眼睛,从整个会场上扫过。最后停在吴仲义这边。他伸手一指,正指向吴仲义这儿;另一只手 “啪!”一拍桌子。吴仲义连心跳仿佛都停住了。却听贾大真这样叫道:
“把反动组织的坏头头、现行反革命分子王继红揪上来!”
原来中弹的是王继红,他正坐在吴仲义身后。
立即有两个民兵跑过来,从吴仲义身后把王继红象抓小jī那样揪起来,架到台前,挨着王乾隆并排站立。随后,贾大真的目光如同一道探照灯的灯光,慢慢地由台下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上。紧接着“啪!”地一响,又是一声吆喝,又揪上去一个,并伴随一阵口号呼喊。他此刻真是神气,威不可当;好象端着一架机关枪,面对着一群手无寸铁的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当他再要一拍桌面时,会场中间突然站起一个回头圆脑、戴眼镜的人,原来是张鼎臣。他说:“我有问题。六六年抄我家时,我只把存款jiāo出来,还有一对金镯子和一枚翠斑指,被我藏在煤堆里了。另外我还偷偷对我老婆骂过抄我家的革命群众是土匪。”他的声音抖颤得厉害,说话声连底气都没了,显然吓得够呛。
贾大真略略停顿一下,随即说:“好,你主动坦白,我们欢迎!你自己走出来吧!站到这一边来。喂,大家看见了吗?政策分得多么清楚,表现不同,对待不同。但我肯定台下大家中间还有人有问题,还有反革命。再不站起来坦白,我们还要揪!” 他说着,目光又在人群中间慢慢移动。
吴仲义已经吓得受不住了。但他还是下不了决心站起来自首。他没有勇气,担心后果,并存有侥幸。他身旁的赵昌也是头次经历这样凶猛的场面。眼看着一个个坐得好好的人,突然被点名,揪上去,成了台前那副完蛋的样子,实在可怕。他心里有件不放心和没摸清楚的事,当然也怕贾大真突如其来地喝唤他的名字。这时,他脑袋里竟闪过一个奇特的念头,想悄悄问问吴仲义是否揭发过自己。如果揭发了,他就gān脆站起来认罪。但他究竟沉得住气,理智和经验渐渐压住了一时的慌乱。他努力使自己眼从一种决心;情愿叫人揪出来,从严发落,也不轻易地葬送在自己的胆怯和贾大真有虚有实的诈术上。
他额角上的汗珠多了,汇聚成大滴,流淌下来。他没带手绢,便把手伸到吴仲义胸前,想借手绢用用。未等他对吴仲义说出借手绢用,忽听贾大真又是用力一拍桌面。他一惊。
吴仲义也一惊!紧张中,吴仲义下意识地一手抓住伸到他胸前的赵昌的手腕。他的手冰凉,抖得厉害,满是粘粘的冷汗。赵昌全感到了,并再也不犹疑地确认吴仲义心中有件可怕的非同寻常的秘密。
贾大真又揪上去一个,是个管资料的青年。因为说过一句错话被人揭发了。赵昌知道这个情况,他从jiāo上来的检举信里看见过这份材料。
吴仲义见不是自己,心中稍安。但他没想到,自己惊慌失措的举动,已经把自己排在刚揪出来的这个青年的身后了。散会之后,赵昌立即把吴仲义会上的反应汇报给贾大真。贾大真马上做出决定,要利用今天大会给吴仲义的qiáng大的心理压力,非把吴仲义内中的秘密彻底挖出来不可!
十六
一刻钟后,贾大真与赵昌来到近代史组。他俩进门来的神气,好象拿着一个逮捕证抓人来似的。吴仲义感觉是朝自己来的。他只看了贾大真一眼就再不敢看了。
崔景chūn问:
“有事吗?”
贾大真给他一个不满意和厌恶的眼神,说:“来说几句话!”随后打个手势说, “大家坐,坐。”
大家坐下。人人的心都怦怦地跳。吴仲义坐到近代史组考穆的身后。老穆肩宽胸阔,躲在他身后,似乎有点安全感。贾大真问:“刚才的会大家都去了吗?”
没人敢答话。贾大真扭头看看崔景chūn,表示这句话是问崔景chūn的。崔景chūn平淡地说:
“谁能不去?”
贾大真听得出崔景chūn话中有种明显而qiáng烈的抵触情绪。此时的贾大真心傲气盛,是惹不得的,立即就要发火。但他知道崔景chūn此人并不吃硬,而且他对于没有把柄在自己手中的人就不得不客气一些。他控制住自己,让没说出的发火的话变成一种低沉而可怕的声音,在喉咙里转动了两下,沉了会儿,面向大家开口说话--由于心里边憋着怒气,说出来的话更加qiáng硬、厉害与凶狠:
“我们来,目的明确。你们组还隐蔽着坏人。这个人问题的轻重程度,这里暂且不谈。我要说的主要是这个人很不老实,还在活动,察言观色,猜测我们是否掌握他的情况。我不客气说,罪证就在我手中。”
吴仲义心想:完了!只等贾大真呼叫他的名字。他的两只手不住地摸着膝头,汗水把膝头都蹭湿了。这个细节也没逃出贾大真的有捕捉力的眼睛。贾大真嘿嘿冷笑几声说:“刚才,我本想在会上把他揪出来。但我想了想,再给他一点机会,让他自己坦白。可是我得对这个人把话说明白--政策已经放到了最宽的程度。再宽就是右倾了!(这句话是针对崔景chūn说的)无产阶级专政是不可欺的。我再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你要再不来坦自jiāo代,下午就再开个大会专门揪你一个!好了,不再说了。”说到这儿,贾大真用眼角扫了扫低头坐在老穆身后的吴仲义,又补充两句话:“为宇打消你的侥幸心理,促使你主动坦白,我再点一点你--你就是平时装得挺老实的家伙!”说完,就招呼赵昌一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