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对人用过这样命令式的口气说话,并不等对方说什么就放下电话耳机。他怕有人来。当他把耳机从耳旁放回到电话机上去的过程中,还听到耳机里响着那老姑娘的声音:
“怎么口事?哎--”
半小时后下班了。他站在窗前,多半张脸藏在窗帘后边,只露一只眼睛窥视窗外。下班的人们往外走。有的推自行车。一些人停在院里观看刚刚贴出的写着他名宇的大字报。他感到这些人都很吃惊。
这时,他忽见当院的大门外站着一个姑娘,头上包一条淡紫色的尼龙纱巾,、手提着小小的漆黑发亮的皮包。正是李玉敏。她迎着下班往外走的人,左右摇着脑袋躲闪阻碍她视线的人往里张望。
吴仲义又有种后悔的感觉袭上心头。似乎他不该叫她知道这一切,这会在她的心中消灭自己。跟着他清楚看到她的嘴和一双眼都吃惊地张得圆圆的,直条条象根棍子一样立着不动--显然她发现了满院讨伐吴仲义的大字报。这时,走过她身边的人都好奇地打量她。随后,她转过身低着头急急走去。黑色的小皮包在她手中急促地一甩一甩。
吴仲义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他熄灭了自己生活中最后一盏灯。
几天前他有个天真而离奇的幻想。盼望生活中出现的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一旦梦醒,可怕的梦境就立即烟消雾散。但现实踏破了他的幻想。如果说他还残留一点点什么幻想的话,那只是盼望紧接着就要来到的一场猛烈的摧残和打击来得慢一些。
不会儿,一个留平头、小眼睛、骠悍健壮的中年人闯进来。他是所里的仓库保管员兼后勤人员。名叫陈刚全,光棍一个。缺点心眼儿,脾气特大,性情粗野,爱打架,不过平时对过于懦弱的吴仲义还算客气。两派武斗时,他是贾大真和赵昌一派的敢死队队长,绰号叫“挤命陈郎”。现在代管监改组。非同寻常的职位使他不自觉地摆出一副相应的凶狠无情的面孔。此刻相当厉害地对吴仲义说:
“老贾说,从今儿起不准你回家了。把你jiāo给我了。快跟我走吧!”
吴仲义现在是无条件地听任人家摆布的了。五分钟后他坐在了秦泉的身旁。
二十一
这下子他安心了。
前一段时间,好象一只在疾风的漩涡中的鸟儿,跌跌撞撞,奋力挣扎;现在落到平地上。再不会更坏了,到底儿了,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他真的不如一条狗。每天在监改组里,随人叫出去,轰回来。顺从人家摆弄、支配和rǔ骂。不准反问、反驳和辩解;更不准动肝火。如果一时使点性子,只能招致更严厉的教训,自讨苦吃。尤其是看管他们的陈刚全。身上过剩的jīng力无处发泄,把折磨人当做消遣。一次吴仲义无意间触犯了他,他一拳打在吴仲义手上。左手无名指被打得骨节错位,消肿后歪向一边。这教训足叫吴仲义一辈子牢记不忘。象吴仲义这种被揪出来的人,个性是应当打磨下去的棱角,而且必须把面子扔在一边,视尊严如粪土;对各种粗bào的、qiáng加头上的言辞,一味点头,装出心悦诚服地接受 --这便是过好这种生活的法则。张鼎臣在监改期间就一点苦头也没吃过。
照吴仲义的性格来说,本来也不该吃什么苦头,但他吃的苦还不小呢!大都为了他曾一度顽qiáng地保护哥哥,尽量不使自己的问题牵累到哥哥身上。但这样做又谈何容易。一来,事情之间本来有着内在的联系,互相牵连,分不开。比如人家从他那封丢失的信的内容,必然要追问到哥哥来信的内容,他不说不成。二来,他愈不说,贾大真使的办法就愈多、愈狠、愈出奇。贾大真的攻心术无坚不克,又有棍棒辅助,便把他从一个个据守的阵地bī得láng狈不堪地退让出来。直把哥哥与陈乃智他们当年的“读书会”、以及那天晚上在陈乃智家哥哥所说的话统统揭发出来……此后两个来月他比较清闲了。除去所里开大会,把他和秦泉等人弄去批斗,平时很少再被提审。大概工作组派人到他哥哥和陈乃智那里调查核实去了。这期间,看不见赵昌了。大约又过了一些时候,他在院子里扫地时瞧见了赵昌。赵昌的脸瘦了些,晒得挺黑,象一个圆圆的陶罐。赵昌回来没几天,他又受到一阵bào风雨般猛烈地袭击。连日被提去质询审问,有时拖到后半夜。为了给他增加压力还配合了大会批斗,弄得他jīng疲力竭。贾大真拿出大批材料,都是当年“读书会”的人对他的揭发--他揭发了人家,引来人家的反揭发;每一份揭发材料都在五、六页以上。陈乃智揭发他那天晚上有关国家体制的议论的材料,竟达十四页之多。显然这里边包括了一些由于他的出卖而激起对方在报复心理上发挥的内容。还有些话因隔得岁月太久,记不得了,最后只能在一份份材料上签了名,按了手印,承认了拿。
原先,他被迫揭发了哥哥之后,心里边曾拥满深深的内疚和悔恨。他想到,他的出卖会使兄嫂重新蒙受苦难时,甚至想到了自杀。他活在世上,感到耻rǔ。兄嫂与他关系肯定从此断绝,他认为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自私又卑怯的小丑,只不过还没有勇气和决心结柬自己的生命就是了……而现在,贾大真说,哥哥也写了大量揭发他的材料。他反而引以为安慰。虽然他从贾大真讯问他的话里,听不出有多少哥哥揭发他的内容。他却极力想哥哥这样做了。仿佛这样一来,就可以抵消他出卖手足、不可饶恕的罪过。哥哥嫂嫂现在究竟怎样了呢?
二十二
入秋时,所里的运动出现一个新高cháo。一连又揪出许多人。同时院子内的大字报又闹着“反右倾”,要“踢开绊脚石”,不知要搞谁。秦泉悄悄俯在吴仲义耳边说:“反右倾”的矛头对准的是近代史组的崔景chūn;原因之一是崔景chūn曾在吴仲义的问题上手软,抵触运动,保护坏人。秦泉是在锅炉房听两个去打热水的人说的。那两人话里边含着对这种搞法深深的不满,但也只是私下jiāo换一下而已。没有几天,有一张新贴出来的大字报就点了崔景chūn的姓名。刚要大闹一阵,突然又卷起另一个惊人的làng头--一位名叫顾远的革委会副主任被掀出来了,据说这位副主任是贾大真对立一派的“黑后台”。顾远被揪出来后,立即给关进监改组,与秦泉、吴仲义他们为伍。这样一来,有关崔景chūn的风波就被压了过去。
监改组的人日渐增多。扩充一个房间很快又显拥挤。这里与外边伊然是两个天地。但这里的天地似乎要把外边的天地吞并进来。
新揪出的人代替了吴仲义这种再搞也没多大滋味的“老明星”了。他就象商店货架上的陈货,不轻易被人去动,活动比较自由些。每次上厕所也不必都要向陈刚全请示一下。但还不准回家。一次,他着了凉,肚子渴得厉害,工作组居然给他一个小时的时间,允许他去保健站就医。
他去看了病,拿些药,独自往回走。其时已是晚秋天气。被秋风chuīgān的老槐树叶子,打了卷儿,从枝条轻轻脱落下来,洒满了地,踩上去沙沙地响。瓦蓝色、分外深远的天空,飘着雪白、耀眼,象鼓风的白帆似的雪团。和这huáng紫斑驳的秋树,配成绚烂辉煌的秋天的图画。秋天的大自然有种放松、苏解和自由自在的意味,与夏天里竞争、膨胀、紧绷绷的状况不同了,连太阳也失去了伏天时那种灼灼bī人的光芒,变得温和了,懒洋洋晒在脸上,分外舒服。吴仲义被囚禁半年多了,没出来过。此刻在大街上一走,qiáng烈地感到生活的甜蜜和自由的宝贵。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家,那间离去甚久、乱七八糟、布满尘土的房间。象南飞的小燕想念它旧日的泥巢,他真想回家看看,但他不敢。虽然从这里离家只有三四个路口,却仿佛隔着烟波浩渺的太平洋,隔着一个无法翻越的大山。他想,如果自己的家是一座四五层的高楼多好,他至少可以在这儿看到自己家的楼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