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_冯骥才【完结】(2)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作者介绍】

  冯骥才,1942年2月9日出生于天津,著名作家、文学家、艺术家、著名民间文艺家,现任中国艺术界联合会执行副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会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其作品以写知识分子生活和天津近代历史故事见长,注意选取新颖的视角,用多变的艺术手法,细致深入的描写,开掘生活的底蕴,咀嚼人生的回味。

  其中《啊》《俗世奇人》《雕花烟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莲》《珍珠鸟》等均获“全国文学奖思小说”,并对文坛产生了深远影响。

  啊!

  只要这些有碍社会进步和毒化生活的现象,还没有被深刻地加以认识、从中吸取教训、彻底净除与杜绝,还存在着再生的条件,那么,与本篇小说同一性质的作品就不会是无用的,也是不可避免的。

  ——作者

  一

  早chūn的天空分外美丽。那淡蓝色的无限开阔的空间,全给灿烂明亮的日光占有了。鸟雀们拚命向云天钻飞,去迎接从遥远的地方随同大雁一同来临的chūn天。

  它的气息往往裹在溶雪的气息里。

  它第一个脚步,是踏在寒气犹存的人间和大地上的。然而它以宇宙间浑然充沛的生命的元气,使冰封的大河嘎嘎碎裂,使冻结的土壤松解复苏,使僵缩的万物舒展、变柔、生机勃发,使每一颗美好的心都充满幻想和希望。

  chūn天,不仅带来希冀、新生、美、向上的力、大自然的繁忙、五彩缤纷的新天地,还要与亲切真诚的吐露、劳动者手上的厚茧、描绘未来的图纸、为真理而斗争的硝烟、柔情的眼波、迷人的夜曲,编织成甜蜜、幸福、诗意、闪闪发光的生活。

  它从来不辜负人们。它烙守时节,还慷慨无私地把它的一切财富贡献给人们。

  多好的chūn天呵!

  然而,这一切,对于现在坐在历史研究所当院的一百多人来说,却是无关和多余的。没有一个人有心抬起头,去感受一下早chūn的天空。

  这里又要揪人了!

  二

  有两个迹象说明今天召开的全所大会有种非同寻常的急迫感和严重性。

  一个是,所里的五名长期病号和十一名退休人员全到会了。他们在接到的开会通知上注有“不准请假”的字样,谁也不敢推辞或借故不来,现在在会场后边东歪西斜地坐了一排。

  另一个是,还有两名外出到西安半坡博物馆考察文物的人员,在昨天上午收到所里打去的加急电报,星夜驰归,此刻就坐在人群中间。

  当矮个子、黑皮肤、呆板又平庸的所革委会的郝主任,双手端起一份上级下达的要立即开展运动的文件,象念天书一般,吭吭哧哧、结结巴巴、夹杂着许多错别字地念过之后,刚刚从市里开过紧急政工会议的政工gān部贾大真赶回来了,他瘦瘦高高,戴一顶时髦的象征革命化的绿军帽,站在台上。他那瘦骨棱棱的脸上有种可怕的严肃劲儿。用着发狠的口气和那个时代流行的发狠的词句,讲了一番话。这番话是这样结束的:

  “虽然我们搞过许多次运动,但并不彻底。我们这个单位知识分子成堆,阶级成分复杂,藏龙卧虎,混杂着大大小小、为数不少的一批坏人。有历史的,也有现行的;有的公开,也有的隐蔽。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垫高枕头睡大觉。对敌人姑息,就是对革命犯罪。不少人在运动中不是跳出来表演了吗?现在该是和他们算总账的时候了!对于那些隐蔽得很深的家伙们,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挖出来!”

  “这次运动的特点是来势猛、决心大、搞得细。一方面,发动qiáng大的政治攻势,对阶级敌人展开全面进攻。另一方面,对所有有问题、有嫌疑的人,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理;对历史有污点的人,也要重新调查、重新鉴定、重作结论。我们下了决心,决不漏掉一个敌人!而且,这次运动还将在社会上广泛展开,撒下天罗地网,将一切敌人一网打尽。上级领导讲了:‘该杀的就杀,该关的就关,该管的就管!’ 我们要立即行动起来,迎接这场大揭发、大检举、大批判、大斗争的阶级斗争的新高cháo!”

  显然,一阵凶猛的狂cháo马上就要卷进生活中来。一切随即就要发生变化--生活内容,人,人的想法,人与人的关系,相互的感觉;还有空气。空气仿佛不再是流动的了,凝结了,并且骤然间充满了火药味道。

  三

  散会后,地方史组三个都戴眼镜的研究员回到他们的工作室。组长赵昌被留下听候所领导对运动的安排部署。这三个人前前后后进了屋,谁也没吭声,各就各位,象往常那样从桌上或抽屉里拿一本书看;天知道他们在看些什么。

  本组年纪最大的老研究员秦泉的脸色非常难看。此人很瘦;面皮如同旧皮包那样黯淡,高颧骨象皮包里塞着的什么硬东西支楞出来,正好把一副普普通通的白光眼镜架住。他是个仔细、寡言、稳重的人。胳膊上总套着一对褐色的粗布套袖,和他每天上下班提着的书包用的是同一块布料。看上去,很象个细致又严谨的银行老职员。长期的案头工作使他驼了背。整天虾一样弓腰坐着,面前一杯热水和一本书,右手拿钢笔,左手夹一支烟卷;长长的脑袋被嘴里吐着的烟纠缠着,宛如云岚缭绕的山头;有时烟缕钻进他花花的头发丝里,半天散不净。这便是他给人印象最深的形象。他一天不停地喝水和上厕所,咽水的声音分外响;平日为了不打扰室内研究工作所必要的安一静,他喝水时总是尽力抑制自己的毛病,把一口水分做几次,小心翼翼地咽下去。今天他似乎忘了。一边喝水,喉咙里一边咕噔咕噔地响,象是咽一个个小铁球。

  他是五十年代出名的右派,而后摘掉帽子,但仍是所里唯一的身上打过“右” 字号戳儿的人物。那种戳儿打上了,就留下深深的印记,想抹也抹不掉,每逢运动一来,都照例被作为反面人物中的一种典型,拿出来当做进攻的靶子。他属于那种人们常说的“老运动员”。虽然饱经沧桑,眼见过各种惊心动魄的大场面,但眼下仍不免心情烦躁。因为他很清楚马上又临到头上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另一个白胖胖,却坐在一边呆呆发怔。他叫张鼎臣。才过了五十岁生日,圆头圆脑,皮肤细腻而光亮,戴一副做工挺细的钢丝边眼镜,装束整整齐齐,衣料也不差;乎时爱吃点细食,不吸烟;牙齿刷得象瓷制的那样洁白,并且总在笑嘻嘻的唇缝中间间露出来。他的古文颇好,对清臾很有些研究,只是脸上总挂着些笑意,说话爱迎合人,带点商人气味,引人反感。

  他是老燕京大学的学生,毕业后由于生计的关系,自己经营过一家小书铺。书架上总放着七八百册书,一边看,一边卖,积攒下知识和钱财。后来经本家叔叔再三劝说,在那个堂叔开的小贸易行里入了一份数目不大的股金。小贸易行经办不力,几乎关门。由于碍于叔侄情面,不好抽出股份,只当做买卖亏掉了。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时,这奄奄一息的小贸易行被合进去,他反落得一份微薄的股息。这份股息致使他在文化革命初期被当做资本家挨斗游街。他的成分至今尚未得到最后确定。如同没有系缆的小船,在这将到来的风làng中,不知会遇到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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