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仲义没得机会发言,心中怅然若失。他晚间躺在chuáng上,又反复打了几遍腹稿,下决心明天非说不可,否则就用二十张大纸写一篇洋洋大观的文章,贴在当院最醒目的地方。
但转天风云骤变,抓右派的运动突然开始。一大批昨天还是神气飞扬、头脑发热的论坛上的佼佼者,被划定为右派,推上审判台;讲理和辩论的方式被取消了,五彩缤纷的论说变成清一色讨伐者的口号。如同一场仗结束了,只有持枪的士兵和缴了械的俘虏。
哥哥、陈乃智、龚云、何玉霞,由于昨天都把前天晚上那些激情与话语带到了各自的单位,公开发表,一律被定为右派。哥哥被开除党籍,陈乃智和何玉霞被剥夺了共青团员的光荣称号。昨天,陈乃智在单位当众阐述了吴仲义关于国家体制的那些观点。可能由于他多年来写的诗很少赢得别人的赞赏,他太想震惊和感动他的听众了,他声明这些见解是自己独立思考的果实。虚荣心害了他,使他的罪证无法推脱。他却挺义气,重压之下,没有bào露出这些思想的出论。哥哥、龚云、何玉霞他们,谁与谁也没再见面,但谁也没提到他们之间的“读书会”和那晚在真挚的情感和思想的篝火前的聚会。因此吴仲义幸免了。
此后,这些人都给放逐到天南地北,看不见了。哥哥被送到挨近北部边疆的一座劳改厂,伐木采石。年老的妈妈在沉重而意外的打击下,积郁成疾,病死了。此后两年,哥哥由于为了老婆孩子的前途,在劳动时付出惊人的辛劳,并在一次扑救森林大火时,烧坏了半张脸,才被摘去了右派帽子,由劳改厂留用,成为囚犯中间的一名有公民权的人。嫂嫂便带着两个孩子去找哥哥,宽慰那被抛到寒冷的边陲的一颗孤独的心……吴仲义还清楚地记得,他送嫂嫂和侄儿们上车那天的情景。嫂嫂穿一件挺旧的蓝布制服外衣,头发挽在后边,用一条带白点儿的蓝手绢扎起来,表情yīn郁。自从哥哥出事以来,她受到株连,不再做演员,被调到化妆室去给一些演技上远远低于她的演员勾眉画脸,受尽歧视和冷淡,很快就失去了美丽动人的容颜;额头与眼角添了许多浅细的皱痕。一度,丈夫没收入、婆婆有病、孩子还小,吴家的生活担子全落在她的肩头。一切苦处她都隐忍在心。婆婆死后,她还得照顾生活能力很差的小叔子吴仲义。吴仲义从这个年纪稍长几岁的嫂嫂的身上,常常感受到一种类似于母爱的温厚的感情,但他从没见嫂嫂脸颊上滴过一滴软弱的泪珠。
月台上。嫂嫂站在他面前,一句话没有,脸色很难看。而且一直咬着嘴唇,下巴微微地抖个不停。吴仲义想安慰她两句,她却打个手势不叫他说,似乎心里的话一说,就象打破盛满苦水的坛子,一发而不可收拾。这样,直站到开车的铃声响了,火车鸣笛了,嫂嫂才扭身上了车。这时,吴仲义听到一个轻微而颤抖的声音:
“别忘了,新拆洗好的棉背心在五斗柜里。”
车轮启动了。两个侄儿在车窗口露出因离别而痛哭的小脸,那小脸儿弄得人心酸,但不见嫂嫂探出头来和他告别。他追着火车,赶上几步,从两个侄儿泪水斑斑的娇嫩的小脸中间,看见嫂嫂坐在后边,背朝窗外,双手捂着脸,听不见哭声,只见那块带白点的蓝手绢剧烈地抖颤着。这是吴仲义唯一见到的嫂嫂表露出痛苦的形象,却把她多年来不肯表现在外的内心深处的东西都告诉吴仲义了……一失足会有怎样的结果?
他害怕曾经那些事。距离灭顶之灾,仅仅差半步。大灾难之中总有幸存者,那就是他。那天在班里的辩论会上,他多么想说话,不知谁帮了他的忙,不给他一点说话的空隙。那些话一旦说出来会招致什么后果,他已经从陈乃智身上看到了。如果他当时说出其中的一句--哪怕是一句,今天也就和哥哥的处境没有两样了。他记得,那天他急急巴巴地从座位站起来,口中的话眼看要变做声音时,一个同学按住他,讲了关于把领导的业务情况分为三种类型的话。这个同学成了他的替死鬼。在一次斗争会上被宣布逮捕,铐走了,不知去处。
生活的重锤没有把他击得粉碎,却叫他变了形。一下子,他变成另一个人:怕事,拘谨,不爱说话,不轻信于人,难得对人说两句知己话,很少发表对人和对生活的看法,不出风头……久而久之,有意识的会变成无意识的,就如同一个人长期不说话便会变成半个哑巴。他渐渐成了一个缺少主见、过gān脆弱的人,没有风趣,甚至缺乏生气。好比一个青青的果子,未待成熟却遇到一阵肃杀而猛烈的狂飙,过早的衰退了。连外貌也是如此。瘦瘦的身子,皱皱巴巴,象一个gān面团那样不舒展。细细的脖子支撑一个小脑袋,有点谢顶;一副白光眼镜则是他身上唯一的闪光之物。好象一只拔了毛的麻雀,带点可怜巴巴的样子,尤其当他坐在本组同事大块头的赵昌身旁,更是这样。
他在大学毕业后,由于哥哥问题的牵累,给分配到一所中学做历史教师。后来,历史研究所缺乏一名对近代地方农民起义问题有水平的研究员,哥哥又摘了帽子,他才被调到所里来,很快就成了所里人所共知的一名老实怕事的人。
多年来,他一直过着独身生活。一些好事的同事给他介绍女友。姑娘们喜欢老实的男人,却不喜欢没有主见和朝气、过于软弱的男性。他与一个个姑娘见过面,很快就被对方推辞掉。前不久,经人介绍才算jiāo上一个朋友,在市图书馆做管理员,是个三十五、六岁的老姑娘,模样平平常常,但爱看书,为人老实得近乎有些古板。他头一遭和一个姑娘见过十几次面儿居然没告chuī!而且那姑娘竟对他有些好感。同事们给他出主意,想办法,想促成他的好事。劝他改改性格,他只是吃吃的笑。他改不了,也不想改。因为他顺从生活逻辑而得出的生活哲学,确实保证了他相安无事。在近几年大革命的狂cháo中,所里不少人出来闹事,揪领导,成立战斗队,互相角逐、抄家、武斗,没有一个落得好的终结。揪人的自己被掀,抄家的自己反被抄了家,个个自食其果。他呢?在空前混乱时期,他在所里找一间空屋子,天天躲在那里,从唯一未被查封的经典著作里摘录有关近代史各种问题论述的名言。他做对了!人们之间整来整去,谁也整不到他头上。一些人挨了整,冷静下来,才后悔当初不象这个没勇气、没出息的人去做。
但哥哥今天来信告诉他,他并非一个幸运的人。
各地都开始搞运动了,不知哥哥从哪里听说,陈乃智因为一句什么话被人揭发,成为重点审查对象。问题要重新折腾一番。哥哥怕陈乃智经受不住高压,把当初给他定罪的那些话的来由招认出来。那样祸事就要飞到吴仲义头上!
哥哥在信中说,当年陈乃智凭一股义气和对友情的信念,没有供出吴仲义。但事过十多年了,大家都不相见,友情淡薄了,人也变了,谁知他会怎么做?据说龚云划定右派后,他爱人一直跟着他,不曾动摇。然而去年,却在平静而难熬的日子里,在永无出头之日的绝望中,在无止无休的泥泞的道路上,走不下去了,对龚云提出离婚,两人分开了……陈乃智心中还有当年那团火吗?吴仲义心里的火早被扑灭,他不相信遭遇悲惨得难以想象的陈乃智仍象当年一样。……五十年代飞去的祸事,好似澳洲土著人扔出的打水鸟用的“飞去来器”,转了大大的十多年的一圈,如今又闪闪夺目地朝他的面门飞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