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暑,赶上三伏,惹惹顶着大毒太阳,脑袋哗哗冒汗,赛打水里捞出的西瓜。拿手一抹,一层水下来。还是蓝眼有根,肩膀头晒冒烟,鼻尖却半拉汗珠子也没有,不怕不叫不难受不当事儿,显出功夫来。两人一高一矮一拐弯儿,进了鱼市。卖鱼的贩子都躲在yīn凉地,光着膀子,拿湿布蒙头。盛鱼的大木盆小木桶盖着席子荷叶苇帘子。不盖盖儿的,没活鱼,鸟死朝上,鱼死朝下,死鱼们都翻过身,把雪白肚皮挺出水面。刀鱼娇气,出水就死,一晒就变色,银里透蓝,蓝里透紫,真赛一把刀;泥鳅气足,水不开锅就不死,一个劲儿折腾;王八最有本事,吊在竹竿树权上,脑袋尾巴四只爪子缩进大肉盖里,给太阳烤得赛刚出锅的烤饼,还活。
惹惹咧开大嘴叉哈哈笑道:
“当王八也不错,起码晒不着。”
蓝眼没答话,使手一指,前头一堆人,有的说有的笑有的起哄看热闹,过去一瞧,是件稀罕事儿。一个天下少见的大胖子,坐在一个大箩筐里,叫一杯大秤吊着,大秤挂在大柳树权上。秤杆赛擀面杖粗,秤砣赛水师营的pào弹,大胖子赛一堆肉塞在筐里,大白肚皮儿大黑肚脐儿鼓在上头,好比大肚弥陀佛。两条胳膊架在筐沿,拿把大蒲扇呼呼扇风,直扇得筐晃杆摆秤砣摇,一个鱼贩子踮脚看秤星,叫道:
“恭喜万爷,今儿又长了,三百八了!”
“我不信,你按住秤绳儿,我下来自个儿瞧。”大胖子在筐里叫,嗓门好粗好厚好足。
蓝眼对惹惹说:
“这胖子就是咱要请的火眼金睛万爷。他每使一次眼,就伤一次元气。他怕瘦,天天上秤约,轻一斤重,吃二斤肉。”
说话间,只见鱼贩子捏住挂秤砣的皮绳子,一扬秤杆,“哐当”大胖子连人带筐赛打天上掉下来,砸得地面直冒烟。这一蹲,人在筐里塞实出不来,几个看热闹的才要上去拉,大胖子两眼一合,气贯满身,脑门立时变红,忽一发力,荆条大筐“哗啦”摔得粉粉碎,大胖子身子不笨,一挺腰站起双腿,扭头一瞅秤星,哈哈大笑,笑得浑身肉直扑愣。惹惹从旁瞧出刚头大胖子万爷闭目凝气时,鱼贩子手腕微微一抖,把秤绳住上挪了一截。这一挪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惹意本是街面上的人,这些花活窍门全懂。上去说:
“万爷,我也算个胖子了,可您一个顶我两个还富裕。”
蓝眼冲大胖子说:
“这就是我昨儿跟您提过的huáng家大少爷,今儿我们请您来了!”
大胖子万爷朝惹惹抱拳拱拱手说:“好说好说大少爷!您那宝贝就是埋地三丈深,我一眼也给您找出来。您瞧那小子——”他手指刚刚戏弄他那鱼贩子说,“他里头穿的是他老婆的红裤衩,不信您叫他脱下外边的裤子看,错了我是瞎子!”
鱼贩子一怔,吓得一蹦。
万爷叫道:
“脱下来给大伙瞧,不脱,大伙就扒家伙!”
惹惹来了jīng神,也叫道;
“大伙上,瞧瞧万爷的能耐!”
鱼贩子扭身要跑,立时给几个汉子按住,鱼贩子求饶叫苦耍横求饶全没用。裤带扯断,一拉裤子,里头果然是娘们儿穿的大红神权。众人大笑,松了手,他便提裤子撤丫子跑,好赛有人宰他。惹惹看傻眼,说:
“万爷,您是在世的二郎神,火眼金睛阿!”
万爷说:
“这不算嘛,真能耐您还没瞧过呢,到您家去再瞧吧!哎,咱得有话在先,我使一次眼,伤一次气,掉一斤肉,你得再补一只jī吃!”
“蓝大爷早把这话告我,我给您预备好四只活jī,一码九斤大芦花,保准您吃下去,转天长出十斤肉来!”惹惹乐呵呵说。
万爷听了哈哈哈笑,打树权拉下一件帆布大坎肩,两条胳膊赛大腿,打肩口往两边一伸,坎肩没扣儿,咧怀腆肚子,一手呼呼摇着大蒲扇跟着惹惹就走。惹惹说:
“到我家,您千万别提金匣子的事儿。就说看那母长虫来的。我二叔那院不准入过去,我二婶才答应请您去。我家前一阵子不是闹鬼吗……”
万爷边走边笑边喘气边扇风边点头边说:
“知道知道知道。”
大胖子万爷一气坐散两把太师椅。九九爷叫灯儿影儿把门楼里那条大懒凳搬来,撂在当院,才算坐住。新垫的土软,屁股一压,凳子腿儿还是陷下去半尺,反倒坐瓷实了。
天津卫大宅院的虎坐门楼内,靠墙都摆一张七八尺长大条凳,面宽腿粗。看门的平时坐在凳上守门待客。没事时候多,有事时候少,夏天歇伏,冬天晒太阳,所以叫懒凳。
jīng豆儿在二奶奶耳边嘀咕两句,二奶奶便笑着说:
“万爷,惹惹说您能截墙瞧见东西,我一听就说非请您来不可。这本事打小听说过,可没亲眼见过。您别单看那母长虫在哪儿,也叫我们见识见识您的本事。”
惹惹说:
“万爷的本事我可领教了。刚头在鱼市,截着裤子把一个鱼贩子穿嘛裤衩都看出来了。”
jīng豆儿说:
“二奶奶不想听你说,只想自个儿看。”
灯儿影儿在一边笑,好赛不信这肥猪肥象赛的大胖子真有能耐。蓝眼镜片一闪,低头在万爷脖子后边说一句。万爷脸上收了笑,闭上双眼,大肚囊子一鼓一瘪,把全身jīng气蓄进丹田,跟手脑门有条青筋涨起,鼓一道棱儿,秃脑瓜顶由青一点点变红,赛煮熟的海螃蟹盖。红色接着往下走,打脑门越过后骨红到眼皮,忽然两眼一张,目赛金星,照人眼花。他一跺脚,手一指二奶奶住室,眼珠子赛she出一道光,直冲过去,瓮声说道:
“二奶奶,您柜子上锁的抽屉里,那绸子包儿里,真还有几件好东西。”
二奶奶傻了,禁不住说:
“您怎么知道?”
万爷不答她,却说:“我已经把您那包儿,打柜里移到小圆桌上,您自己进去瞧吧!”声调瓮瓮响,显出元气浑厚。
二奶奶跑进屋看,声音打里头传出来:
“呀,抽屉上锁,东西打哪儿出来的,这不神啦吗?”
万爷坐在院当中懒凳上说:“您别动它,我再给您把这包移回去!”说着,闭目调息运气使气,大伙垂手屏息,谁也不敢动劲儿,怕给这气伤着。只见万爷赛喝口好酒美酒老酒,南瓜赛的大脑袋悠然一晃,眼皮一撩,说,“好,回去了。”
二奶奶打屋里出来,脸色儿都变了,赛又碰见鬼,张着嘴,一口白牙huáng牙银牙金牙,话说不出来,惹惹也惊得不知说嘛。
万爷好神气,对大伙说:“惹惹说我截裤子能看见裤衩,你们脑袋虽不摇,心里却不信。信了没劲,不信才好。老爷子—一”他手一指九九爷说,“您里边那条白裤衩gān嘛不缝缝?裤裆都裂了。”
九九爷瞪大眼,明明白白是叫他说中了。
万爷又一指灯儿说:
“小子,你这条绿裤衩该洗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