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问惹惹:
“九九爷是哪儿人?”
“武清……不,好赛是落垡。”惹惹说。
灯儿说:
“是落垡,他跟我讲过那里闹白莲教的事儿,就是不知是哪个村的。要不,我去落垡打听打听。”
八哥说:
“哪乡哪镇说不清,到哪儿去找。他打小在huáng家,家里有没有人谁知道,怕连根儿也断了。再说,知他到底往哪儿去了?”
一阵空。丢了人,就是丢了魂地。
惹惹忽问灯儿:
“我二婶呢,谁侍候着?”
“jīng豆儿吧。”灯儿说,“这阵子jīng豆儿不叫我到里边去,全她一人顶着。”
“顶个屁,谁顶她。”惹惹说,赶紧招呼八哥去里院看二奶奶,一路说,“说不定九九爷在我二婶屋。”
跑到里院进屋看,还是没九九爷,只二奶奶挺在chuáng板上,睁在鼓鼓的眼,跟她说话也不知,还好,眨眼皮儿;使手背凑近她鼻眼儿,也有气儿。惹惹说:
“糟了,又犯病了。”
八哥说;
“哥们儿,你家的yīn气算顶足劲儿了,龙老师也反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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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刨祖坟
人有两样东西没数:一是天地,一是自己。您不信,您是高人,本领齐天,无所不知不能不通。您能盖一百零八层玲珑白玉塔,能造一只小小的活蚂蚁,会爬会动打dòng上树吗?为嘛?这里边有个“命”字。命不能造,天地也不能造,可又是谁造的天地造的命?神医神药,治病不能治贪,能工巧匠,盖房不能盖天。知之治之。不知不治。相士神算,也只是算昨儿不算明儿。过去的事都明摆着,明儿的事谁知道?事情不这样就那样,瞎道也能懵对一半。嘛是命?裹在事情里头不觉知,可等事情过去一琢磨,它就出来了。您想,为嘛当初当时您偏这样不那样?这就是命!不信自信,不信也有。
信命必信神。愚人不知,是人哄着神,不是神哄着人。要不为嘛大年三十。诸神下界,烧香叩头所有神仙全得拜过来,所有吃喝玩乐穿戴全有规矩有讲究有章法有避讳有吃法喝法穿法说法。虽说打初一到十五,新鞋新帽新袄新袍酒肉花糕放鞭放pào敞开折腾,可另一边还得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生怕吃错穿错做错说错犯了忌讳,恼了神仙,招灾招祸,多一层神佛多一层事儿,多许多神佛多更多事儿。事多累人,可愈累愈快活,不累不安心。二奶奶向例最讲这套,拿年最当回事儿。如今瘫在chuáng上不能动弹,一切便全由惹惹张罗。
腊月一进二十,红糖红纸香烛香锞供果供品鞭pào烟花神码佛像窗花吊钱瓜蔬梨桃灯笼鲜花盆景点心糖块名酒名茶牛羊大肉新碟新碗新筷子,满满拉进两板车,小山赛地堆在库房旁边一间小屋。还打估衣街给二叔二婶各买一整套新衣裳,里外三新,不要旧的要新的。二十三是祭灶日,二十五是打扫日,里外大清除,尘土枯叶脏纸烂布油泥污垢猫尿鼠屎鸟毛蛛丝破墙皮一概除净,掸水压尘,清气清肺,亮光亮眼,玻璃擦得赛没玻璃,透光赛透气儿。惹惹对这些年例儿老例儿妈妈例儿,知其一不知其二,八哥全懂,米要小站的,盐要芦台的,鱼要御河的,梨要泊镇的,萝卜要刘庄的,huáng牙白菜要李楼的, 烟火要草厂庵的,鞭pào要福神街的,点心要“大德祥”的,年画要“戴廉塔”的,窗花要“易德元”的,空竹要屈文台“刘海戏金蟾”牌子的。各都有各的讲究。八哥还陪着惹惹找一位书chūn先生,写了一大包对联福字。打大门到院门到每间房门框上都贴对联,门楣影壁箱柜水缸水桶都贴福字。倒福字是贴在水缸水桶上的,怕倒水把福倒掉,才改个意思说“倒福”是“福到”了。还有种香gān大小的福字,专贴在灶龛上。惹惹向例凡事不用心,这次才知道这些规矩。愈讲规矩愈嫌没规矩,愈有规矩愈喜欢规矩,规矩愈多愈嫌规矩少。
桂花写惹惹:
“你还有完没完,如今咱一家子劲儿全都使上,够对得住你们huáng家了。他们嘛时候拿这份心待咱们,着魔啦,跑这儿充孝子来。”
惹惹一听就火,叫道:
“亲叔叔亲婶子,我能撤下不管——”
桂花火更冲,嗓门更大,拿出老一套压惹惹:
“人是亲的,东西是假的!你忘了他们拿那假匣子骗咱?你当你的狗,我回我的家。一我走!”
八哥见他俩gān架,忙上来对挂花劝说:“嫂子,咱这么说吧,要是冲着huáng家这门,甭说您,我要是想过来也是条狗!他们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也受过。我跟你们还不一样,我跟他们不沾亲带故,凭嘛受这窝囊气!我八哥为嘛?还不是为你俩!嫂子心里比我透亮,您看看这局面,这家明摆着早晚不是你们的,对吧!我人直口直,一句话可说到底了!”扭脸又对惹惹说,“当下,你是这一家之主。嫂子刀子嘴豆腐心。说豆腐心还不对,豆腐脑儿心!她为嘛?为你。这家现有的活钱不多,你得拿钱当钱使。再说过年也犯不上使这么大劲儿。你二叔没拿过年当事儿,你婶子怕连这年也接不过去。这么gān,等于把钱往大街上扔。你这家可不是一锤子买卖,这大宅院往后就在你手心地里,日子长着呢:手里摸不住钱还成?你说我这话在不在理?”
铁嘴八哥真行,几句话叫桂花赛冷水浇沸汤。一下心平气和心做气舒心满意足。惹惹却没言声,赛没听过去,八哥心里好奇怪。
自打马婆子走了,jīng豆儿滚了,影儿跑了,九九爷没了,huáng家就空了。八哥说:“惹惹,你们一家就搬进来住吧,这里里外外不能一天没人,你是huáng家正根,理正情顺。”惹惹想想也对,找二叔把事全说了,二叔赛听别人家的事,点头说:“也好,你二婶jiāo给桂花,这家就jiāo给你。”好赛给他一梨一桃。当天惹惹全家就搬进来,也叫八哥来住,帮一把手儿。八哥光棍一个,人来就是家来,住在九九爷空下那屋子。惹惹内有桂花,外有八哥,自己又能张罗。不多日便jī鸣狗叫,屋里有热气儿,菜有香味儿,象个家样儿了。
九九爷走后,盘点铺子时,惹惹瞅见钱匣子贴着封条,封条上有九九爷写的字和按的手印儿。上头写的日子正是他离开huáng家的日子。匣子上头撂有本账,账上注明现款数额,揭开封条一数,嘣子儿不少。九九爷为人真叫惹惹感叹不已。账上的存货却拿红笔消掉不少,凡消掉必注一个“窃”字。不论九九爷怎样守家,也经不住后边挖墙角。破罐不存水,破扇不扬风,兴家难守家苦,守家难败家易,这又叫惹惹长叹不已。八哥说:
“自古向例忠臣屈死,好臣美死。皇上拿龙眼都分不出来……何况你们一个huáng家。”
惹惹想把纸局拾起来gān。八哥说:“依我看,这种买卖赚头不大,天津人好吃喝讲实惠,舞文弄墨的终究不多。眼下已经十三家纸局,没有多少油水可捞。不如先把存货清了,看准哪样买卖得手又赚钱再说。”惹惹点头称是。靠着八哥那帮弟兄清了货底,换来的钱够使一年。“真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八哥笑道。跟手叫弟兄四下打听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