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辫子一瞅,这有名有姓没名没号卖野药的是个小胖子,四尺多高,大冷天穿件chūn绸大褂,破了dòng也不补,揪起个揪儿,拿线一扎,满身小包子摺儿。垂在后脑勺上的小短辫不编不结不缠,马尾巴赛地散着。一双棉鞋头前边张嘴后边开绽,站在那儿冻得哧溜哧溜吸鼻涕汤子,不吸就流下来。看来鼻子gān嘛用的都有。
要在平时,县太爷一准拿他当要饭的,打五十板子轰出门。可李大辫子心想,夫人要玩完,偏方治大病,死马当活马治,人不可貌相,好歹治一家伙吧,便把他带进内室。
医道讲望问切。可贵人家妇人的脸儿不能瞧,号脉时自帐子伸出一只手来。沙三爷人贱,声不敢出,坐在帐前三指一搭寸关尺,jīng气神立时来了,脑袋微微一转下巴深深一点,立时对李大辫子说:
“太太这是中暑。”
李大辫子听了,仰面大笑说:“中暑?要是半年前还差不多,当下这是嘛节气?哈哈哈哈。”刚笑又打住,心想不妙,大人命该绝,医道都狂了。脸色立时就变。
要是一般人非吓得趴地上叩头不可。不料沙三爷哧溜一吸鼻涕说道:
“回大人话,小人这阵子冻得打哆嗦,哪能不知季节,人有穷富,身有贵贱。这天小人是决不会中暑的。”
李大辫子说:
“浑话,我们富人偏偏三九天中暑不成!”
沙三爷早有话等着,李大辫子闭嘴他张嘴说:“回大人话,小人斗胆说,大人准是日夜为百姓操劳,把这道理忘了——穷人穿衣与富人不同。穷人一年到头,就那么一身。夏天一层是单衣,秋天加一层,是夹衣,冬天在这两层布中间絮一层棉花,便是棉衣。说白了,这不叫穿衣,不过遮寒遮挡遮风遮体罢了,就赛猫儿狗儿身上的一层皮。衣随天气,天热衣热,天凉衣凉。富人则不同,一天三开箱,爱嘛穿嘛,不爱就搭起来。尤其内衣,伏天里洗了一晒,暑气入衣,冬天再一穿,暑气入体,再入五脏,不就中暑了?这道理不算嘛,可一般人脑袋赛石头,琢磨不透。大人嘛脑袋,不过脑子没走这事,您说是吧!”话打住,鼻涕流到嘴边吸不回去,使袖子抹去。
李大辫子知道这是歪理,歪理不好驳,只好点头称是,就叫沙三爷开方子抓药,一剂三付,熬好给大奶奶了。万没料到,一付下去,思水思饭,见活见动;两件下去,吃鱼吃肉,色正目明;三件下去,离chuáng下地,气壮赛牛,好好一个人儿了。横把县太爷太太打阎王殿门前拉回来。李大辫子大喜,马上把沙三爷拿轿子请进家,喜喜欢欢说:
“你是天津卫泯没人材,本县不知则已,知道就叫你明珠出土,显露奇光。你去城里城外转一圈,看好房子后告我,我给你买下,挂牌行医吧!”
沙三爷差点美疯了,谢过县太爷,跟手在南门里小费家胡同口选中一处临街房,前门脸后宅院;原是有名的天桂茶园。但城中没河,河水有味,井水泛碱,茶不行,要关门。房子八成新,两道院,窗户棂子是高手房广元雕花,不算大户也算富户家的宅院。李大辫子便出钱为沙三爷买下。挂牌开张那天,县太爷亲自出马出面,请来本地各界名流贺喜。沙三爷一步登天,有钱有脸有名,吃穿住行那份讲究不需多说。登门求医的人天天堵家门口,好赛码头热闹。沙三爷名大价高,不是疑难大症,车马轿子来接来访,轻易不动能耐。玩意儿愈高愈不露,愈不露能耐愈大。看得见的有限,看不见的没这。人到这份儿,逆来顺去,坏事都是好事,好事勾着好事。治好一个,满城皆知,治不好的,都归在自己命上。再说他的真本事是没病找病,他说有病就有病,他说治好就治好。这才是正经八北没错没漏的神医。
一年,海关道台彭良材忽然得气结。气憋在嗓子眼儿里,上不来下不去,要断气又不断气。海关道台通洋人,势壮气粗,派人来请他捎话说,彭大人有话,治好重赏,治不好就来摘牌子。彭道台比李大辫子官大,四品跟七品差三品,侍候不好就砸饭碗。这事把他bī急眼,当晚偷偷打灯笼出城,找一位能人。他当年卖野药满城串,谁有本事谁废物,心里全有数。可他怕能人把自己当废物,便弄个唱戏用的两撤小胡,使鱼鳔粘在鼻子下边嘴上边,居然骗过这能人没认出来。他扯个谎说,自己老婆得了气结,请人开方子不顶事。能人向他要了方子一看,问他谁开的方子。他灵机一动,竟说是大名鼎鼎沙三爷。这瞎活才叫说到家,叫对方再也不会疑惑自己就是沙王爷。能人没吭声,提笔在药方上加了一味药——一片桐叶。他撂钱便走,照方下药,不出三日,彭道台上头打嗝下头放屁,屋子臭三天,居然气通了。彭道台高高兴兴坐了轿子来登门答谢重谢,还送他一牌匾。道台本是盐商,官是拿钱捐的,身上有咸味肚里没墨水,匾上便是顶俗顶俗“在世神医妙手回chūn”八个字,官大不怕俗,这下沙三爷名上加名,名气没把天津城压垮就算小百姓有福。一时患气结的,都捧着元宝来求他。邪门的是,再使这方子,赛喝白开水,喝进去尿出来,分毫不顶用。
他二次带假胡儿打灯笼来找能人,掏出方子问:
“怎么这药不管事?”
能人说:
“你老婆不是好了吗?”
沙三爷满面通红,幸亏夜里点油灯,灯火也是红的,遮住脸色。他以为对方认出自己,一时应答不上。
能人脸不挂相,说道:
“您想想,我在这方子上加桐叶那天,嘛节气?闰六月,丁酉,十五,立秋。立秋之日,天地换气,万木由盛转衰,都一惊。桐叶最灵,一叶知秋,进到体内一动劲儿,气就打通。过了这节气自然不管事。你不通医道,哪懂这道理。”
沙三爷脸又一红,扭脸背着灯光,问道:
“请您指点,当下换一味嘛药顶用?”
能人摇头道:
“我就知道立秋那天加桐叶,过那节气,我也没辙了。”
沙三爷说;
“神医无所不知,您千万别拒绝我。”
能人正色说:
“医道轻则关乎人病,重则关乎人命,哪能瞎猫碰死耗子,你去吧!”
沙三爷见下边没戏,拨头便走。回家一寻思,愈觉得那能人句句话是冲自己,挖苦自己,没认出自己才怪呢。可又想,对方没挑明说出自己大名,便是不敢招惹自己,怕自己借官府的势力治他。这事自己不说,谁也不知。当下拿定主意,把一切求治气结的都推掉,变个法儿,改在年年立秋那天专治气结。说也怪,每逢立秋这方子保灵。沙三爷就靠这方子更靠这法子保住自己的声名。
世人只求名人出名之道,不知名人保名之法。此处天机,只有本书本回泄露一二。
惹惹一只脚刚跨进门坎,就大声叫道:
“灯儿影儿快来侍候,神医王十二来了!”
三人骑龙驾风赛地进了青龙门,迎头看见一项轿子停在轿凳上。棉罩绣面,左右两旁镶着小圆镜面赛的玻璃窗眼,很是讲究。王十二见这轿子眼熟,没及细看,就给惹惹让进前院,请进菜厅。王十二进门就见一个敦敦实实小胖子坐着喝茶。他赛撞上妖怪,拔头出门往外跑,却给惹惹一把揪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