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岁月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没谁能阻挡住老去的步伐,也没谁能抗得过无情的风霜。他有六十好几了吧,也说不定,年龄这东西因人而异,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人,年龄有时是往下长的。但老是显然的,汤萍再次在心里qiáng调了这个老,忽然就有种放松下来的感觉。
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的门槛远还没这么高,人也平和许多。三河那座红砖砌成的小院里,六月的紫老虎爬满竹架,那是一种怪诞的草,生长在靠近沙漠的地方,移到城市竟也能如此旺盛。汤萍跟着欧阳子兰,弓身穿过形似甬道的花架,看到花丛中盛开的一张笑灿灿的脸。欧阳子兰吟笑着介绍了她,汤萍记得他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位就是你的救命恩人?”欧阳子兰笑着点头,而后便像老朋友一样拉开了家常。
那天他的目光始终像兄长或父亲一样端详在她脸上,他的年龄的确要比父亲大,当然官也比父亲高出几品,要不汤萍是不会缠着欧阳子兰向他说情的。
“想到哪儿去?”那天他这么问她,有点突然,有点让人喜出望外。
当时欧阳子兰还没把来意完全说明白,他的殷勤和主动真是让人感动,后来才发现,情况不是这样。
“听你的安排吧。”汤萍听到欧阳子兰这样说,心有些急,她是有目标的,就是冲那个目标而来。不过欧阳子兰接着道,“你也知道,她身体不好,希望能给她安排一份不是太累的工作,当然了,要是能多接触点人,那样更好。”
汤萍的心腾地落下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欧阳,她第一次发现,欧阳竟有如此不露痕迹的谈话艺术。
“是这样啊?”汤萍听见他略略惊讶了下,而后,那目光便又回到她脸上,这次长一点,也温柔许多,盯得她都垂下了脸。她的心鼓动着胸脯,使劲地跳,按不住,她感到那儿也落上了一双眼睛,很烫。这是汤萍第一次被男人看得紧张,她的脸红成一片。
欧阳子兰起身,像是很感兴趣地欣赏他屋里的古董,他不得不收起目光,起身引领着欧阳子兰。汤萍紧促的呼吸这才松下来。后来她才明白,救人是需要艺术的,不见得非要驳对方面子,欧阳子兰做得真是恰到好处。
那次之后,汤萍如愿以偿,去了想去的地方,当上了行署接待处的gān部。偶尔地,他也到接待处转转,目光远比家里傲慢,居高临下地扫上汤萍那么一眼,然后随意问问工作,便消失了。汤萍琢磨不定,那时除了敬畏,对他没别的,汤萍不可能对谁都有企图,她的目标只是接待处,看中的是那些来来往往让三河陷入匆忙的人,汤萍希望有一天找到对自己有价值的人。对他,汤萍却是另一种态度,这态度跟欧阳子兰有关。
汤萍记得欧阳子兰说过这样一句话,是在得知她又一次跟他单独接触后,欧阳子兰似乎有点火,斥道:“你最好别对他抱有企图,记住了,跟他你是要付出代价的,惨重的代价。”
汤萍当然不会,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该对怎样的男人抱企图。她还没愚蠢到把自己当供品一样奉上祭台,她领的是欧阳子兰的情,如果说她必须要领这份情的话。对他,她只能抱以淡淡的微笑,这便足了,想得到别的,等着去吧。心气高昂的汤萍当年确是这么想的,她太年轻了,年轻便意味着傻,意味着对世事的不谙。果然,不久她便受到了惩罚,对年轻的惩罚。他再次邀请她时,她犹豫着,很想拒绝,可是实在拒绝不出,就含含糊糊地去了,是去他指定的另一个地方,她想不会有太大的事发生,大不了到时候把欧阳子兰抬出来。这么想着,她忽然有了底气。那天的气氛一开始很好,他关切地寻问着她的工作,后来又问起她父亲,一提父亲,汤萍的话多起来,甚至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其实他是很不愿意谈她父亲的,不过他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等她说完,他淡淡地哦了一声,算是对她激情的回应。汤萍有些失望,原本想着他会顺着这个话题延伸下去,那么她很有可能得到另一份喜悦,关于父亲的喜悦。但是他没,他突然停止了谈话,甚至表现出一种近似于厌恶的冷漠。汤萍有点乱方寸,不知该怎么应对面前的僵局。就在她焦灼地思考对策时,他忽然把手伸过来,搂住了她。是搂,不是揽,如果是揽,兴许汤萍还能接受。
汤萍惊了一下,又惊了一下。因为他说出一句话,一句让汤萍想吐的话。
“难道你不想报答我?”
“来吧!”他又说了一句,便开始狂风bào雨似的掠夺她。对于掠夺这个词,汤萍是很敏感的,也是恨之入骨的,如果真要那个,她也喜欢轻风细雨式的,自己主动地献出去。她一把打开他,打到了脸上,她看见那儿有了红印,接近于血的颜色,她兴奋地说:“不要碰我,我会疯的。”
他捂着脸,惊愕地瞪着汤萍:“你敢打我?”
汤萍笑笑,叫了一声他的官衔,说:“你不希望我对着窗子喊吧?”
现在想起来,汤萍就有点后悔,人在年轻时候,是会犯许多错误的,最大也是最致命的错误就是过高地估价自己,比之偶然遭受一次蹂躏或践踏,这种估价带来的一系列后果,代价更为惨重。
可惜晚了,那一巴掌便把汤萍将要付出的代价全扇了进去。他们的关系突然中止在那里,就跟汤萍前进的步子一样,永远中止在了那个晚上,为此她做了将近二十年的接待员,直到自己彻底地绝望,彻底地厌倦,才一声叹息地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
她的梦想只能依附在吴达功身上,或者,她迫不得已做了某种转嫁,想想,这是多么地悲哀。
电话终于打完了,这是一个漫长的电话,足足打了有一个小时。他拖着臃肿而松散的身子从楼上往下走时,汤萍停止了回忆,自动站起来。这一刻,汤萍竟羞臊得不知拿哪种目光看他。漫长的二十多年,她居然没能再看到他,事到如今,又不得不花巨额代价买他这张神秘的门票。汤萍一时感慨万端,数年前一伸腿便能做到的事情,曲曲折折绕了多大一个弯,想想,人生竟是这样荒诞。
他倒是表现得很大度,似乎早忘了当年脸上那团红。“坐吧。”他说。
汤萍怯怯坐下,远距离地视着他。一时之间,竟张不开口,因为要说的话实在是太难。
他替她解围。到了这岁数,他还懂得怎样替女人解围,可见他的功力有多深。“听说你爱人有了麻烦?”
“是。”汤萍赶忙点头。
“哦——”他轻哦一声,倒在沙发上,像是坠入了往事。
“是麻烦。”他又这么说了一声,然后微微闭上眼,很久都不再开口。
汤萍的心紧成一团,目光七跌八落,碎成一滩滩伤心的水,在他脚下殷红地盛开。
很久,他才睁了一下眼,问:“你的意思是……”
汤萍不由得起身,走近他,在那张沙发后立住,有点颤抖地说:“请您说句话……”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