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胡刘氏静静看了一阵,抄起剪刀对准自己喉头,在跳动的那处比了半晌,却想起还没给湘湘的孩子戴上长命锁,还没看到小满回来和秀秀成亲,这一刀怎么也刺不下去。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胡十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进来,胡刘氏满脸羞愧,手软软垂下,剪刀咣当落了地。
出乎预料,胡十像个睁眼瞎,对她的动作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她面前,扶着拐杖重重跪下,胡刘氏惊得差点失声大叫,连忙扶住她,话未出口,已然泣不成声。
胡十满脸肃然,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媳妇,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要死,也是我这个老东西!这一次我真的错了,就是死一百一千次也不为过,我要脸不要命,害得你们吃苦受累,连命都捏在别人手里,我该死!你先放开,听我讲句心里话,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我晓得,你从小身体很好,是硬生生被胡家拖垮的。你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但是我不能不记得,要不记这些,我就是畜生不如。我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我胡十在这里给你磕三个头,立个誓,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偿还你的恩德!”
胡刘氏一口咬住衣领上地盘扣,执意不松手,胡十抄起剪刀对准自己喉头,胡刘氏惊叫一声,终于放开,胡十跪正了些许,整理好衣服,恭恭敬敬磕了两个头,磕到第三个,胡刘氏如梦初醒,扑通跪下来,低吼道:“姆妈,您这是折我的寿啊!我怎么敢当,怎么敢当……”
胡十用力推开她,犹如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将三个头磕完,扶着拐杖艰难地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剪刀量衣尺通通收走,又如来时一般,一步步走出门,对着满院子地闲人咧嘴一笑,笑得鬼气森森。
毛坨张开双臂,抱住胡长宁气得颤抖的身体,两人四目相对,毛坨满脸不合年纪地凝重,朝他用力摇头,胡长宁轻轻点头,将他拉到chuáng榻坐下,附耳道:“jiāo给你一个任务,你先想办法跟秀秀一起回去,让你大伯想想办法,就说姓陈那畜生占我家占定了,连苏医生都斗不过他,要大伯打点一下关系,看能不能赶走他。这个畜生肯定眼红我们家房子好久了,我偏生不让他如愿!”
胡长宁恶狠狠地挥着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畜生赶走,毛坨很想提醒他一个事实,姓陈地不单只眼红房子,连人也要。话到嘴边,看到那不到两天就突出的颧骨和深深凹陷地眼窝,毛坨把心一横,用力咽了下去。
第一章 民国三十三年八月十日(2)
库房里满得不像话,根本不像战乱物资匮乏时期,而且什么坛坛罐罐都满满当当,各种肉和菜一样不少,如同薛君山和湘君刚结婚搬进公馆那阵。那时虽然大家心头都有疙瘩,看到这些,都算松了口气,薛君山手段下作,待胡家倒是没话说,全家老少的事情都上了心去做。
秀秀转了一圈,手上空空如也出来,这些东西太脏,胡家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她哪里敢吃。
胡十迎面而来,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轻声道:“别管那么多,这两天大家都没吃什么,熬点jī粥,炒两个小菜。”
“大虎,去买只jī,要大一点的!”在转角偷听的老王如得到圣谕,一路嚷嚷而去,胡十和秀秀目光jiāo会,又同时撇开脸,胡十钻进厨房拾掇,秀秀看着自己手掌的茧子发了好大一会愣,幽幽长叹。
毛坨换了身扎实的青布衣服,一路叫饿,引得大家哄笑连连,想当然尔,并没有真正起身张罗。毛坨在后院找到秀秀,不等他开口,秀秀连连摇头,包了几个油饼塞到他怀里。毛坨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秀秀狡黠一笑,趁左右无人,将他推到水缸边,一脚朝水缸后的墙壁踹去,踹出一个狗dòng大小的门,压低声音道:“想办法去八角亭找到苏医生!”
毛坨毫不迟疑,迅速往外钻,颇为艰难地钻了出去。
把门封好,秀秀回到厨房,和胡十再次目光jiāo会,释然而笑。胡十点点头,欲言又止,开始淘米煮粥。
秀秀转身就走。扶着门站了三秒,怔怔道:“不用担心我,我不会连湘水也不如。”
她的声音无比温柔,却有说不出的坚定,还带着隐隐的狠厉,哪里像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
咣当一声。胡十地水瓢落了地,秀秀心头一颤,却没有回头。
老王提着jī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熟人。比起前几年,小陈真是一脸的chūn风得意,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身体发福了一些,不过从脸上看不怎么出来,肉都在肚子上屯着。显然。他以这个微微凸起的肚子为傲,时不时要摸上两把。
他一进门,请地护院和两个帮佣才算有了gān劲。两个帮佣抢着去接jī,男人则搬椅子搬小桌。端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
小陈给两人一人扔了包香烟,大喇喇坐下。下巴一扬,示意两人报告情况。bī走苏铁是他授意,湘雅医院的医护人员全部撤走,剩下一个苏铁,上头真是如获至宝,他就是不走也不成了。
老王去后院搜寻一圈,白着一张脸出来,讷讷道:“那小地不见了!”
小陈恍若充耳不闻,磔磔怪笑,那两人也有点惶恐,垂着头不敢吱声,小陈摆摆手道:“那小子本来就不是胡家的人,跑了也不出奇!”
三人松了口气,小陈使个眼色,老王指指厢房,小陈掏出一支驳壳枪指向他,怒道:“老子请你来做什么的!”
老王吓得屁滚尿流,慌忙冲到厢房外面,对里面坐在chuáng榻上看书的人赔笑道:“胡先生,东家有请!”
胡长宁翻过一页,见书页有些折损,连连叹息,小心翼翼将书页捋平。老王不耐烦了,冲过来将书抢走,虽然仍然赔着笑,话语里已有咬牙切齿的意味,“胡先生,东家有请!”
“小陈,你进来!”胡长宁躲不过去,只得高声叫人。小陈听到召唤,颇为高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又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摆出平常地唬人面孔,抬头挺胸,迈着八字步走进厢房,还是掩藏不住心中的欢喜,笑呵呵道:“岳父,您终于想通了么?”
小陈急着邀功,丝毫没看到胡长宁瞬间铁青的脸色,抽出一根烟,老王连忙点上火,他叼着烟斜眼看人,派头十足道:“不是我唬人,这次要不是我力保,您这漂亮房子早就被皇军占了。您也不用谢我,一来我要叫您大女婿一声大哥,二来您也知道我的心思,这么多年,我虽然在乡下买田置地,有了女人,正妻的位子还是给秀秀留着。您只要点了头,你们的日子还是跟我大哥在的时候一样,我来负担一切开销,你们尽管享福,如何?”
胡长宁不怒反笑,“陈楚,你连薛君山的一根毫毛都比不上,别一口一个大哥,糟蹋了他的名声!”
小陈微微一怔,不由得眯起眼睛打量这熟悉地老人,确定他仍然是那个被欺负惨了也做不得声的窝囊废,心下大定,再次挤出笑脸,好声好气道:“岳父,您气归气,总得认清现实吧。长沙已经不是五六年前的长沙,如今是皇军做主,咱们家出了那么多人跟皇军作对,只有赶紧拉拢关系才能生存下去,我不是跟你诉苦,为了保住你们,我真地腿都快跑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