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家堂客扛着锄头经过门口,揉了红肿不堪的眼睛,朝山上指了指,兰妹子会意,赶紧去侧屋找锄头,这才想起锄头被胡大爹扛上了山,心头咯噔一声,猛扑出来,惊叫道:“下面闹了这么久,大爹爹怎么可能不知道!”
话没说完,她拔腿就跑,而王四家堂客发出嘶哑的惊叫,朝山上狂奔而去,一位老察觉不对,也颠着小脚追上来,两位老爹爹将她拦下,遥望着累累的坟茔,竟然一点也不着急,一边拿出水烟袋咕嘟咕嘟抽,一边慢腾腾跟住两个女人的脚步。
果不其然,兰妹子的凄厉的尖叫再次响起,两位老爹爹脚步一顿,回头走进祠堂,掀开正中一块油布,对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怆然泪下。
第六章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十八日3
村里能跑的都派出去送信,剩下的都是小脚老和风烛残年的老爹爹,除了王四家堂客能帮点忙,谁都指望不上。兰妹子忙得哭都没时间,恨不得胡小秋和能gān的薛平秋插着翅膀飞回家里主持大局。
她的愿望自然落了空,太阳下山了,除了送信的回来两个,两个小秋仍然音信全无。看着空dàngdàng的山村,她欲哭无泪,用最后的力气将锣鼓搬出来,才想起自己今日滴水粒米未尽,整个人似乎二胡断了弦,再也维持不下去,瘫坐在祠堂门口,手搭着凉棚痴痴看着村口,还盼望出现奇迹。
奇迹没有出现,鬼门关却开了,放出一群小鬼。看到几辆军车徐徐开到大榕树下,兰妹子已经不想也没有力气再躲,回头看了看众人,一个老爹爹犹若未闻,将锣鼓重重敲响,扯开嗓门用夜歌的调子开始唱。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湖南自古称山国,连山积翠何重叠。五岭横云一片青,衡山积雪终年白。沅湘两水清且浅,林花夹岸滩声激。dòng庭浩渺通长江,chūn来水涨连天碧。
天风海cháo昏白日,楚歌犹与笳声疾。惟恃同胞赤血鲜,染将十丈龙旗色。凭兹百战英雄气,先救湖南后中国。破釜沉舟期一战,求生死地成孤掷。诸君尽作国民兵,小子当为旗下卒。
他稍一停顿,立刻有另外一位老人接了上去,一口气唱到最后,将最后几句反复地唱,因为声音太过沙哑,已有了声嘶力竭的意味。
唱到第四遍时,两个鬼子兵用一根长长的锁链将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拖到祠堂门口,老者手脚都已经断了,手上几根指头全被砸碎,成了两团小小的血肉。
“大伯伯!”兰妹子和王四家堂客同时扑了上去,被两个鬼子兵踹翻在地,跟在胡长泰身后的松本朝她们一指,冲着胡长泰厉声道:“胡桑,我再问你一遍,游击队在哪里?”
金井要给同僚面子,没有要胡长泰的命,但并不意味着松本不要,也并不意味着陈翻译等人不想邀功。游击队打得这么狠,除了城镇,其他地方基本都被游击队控制,上头三令五申要铲除,可湖南人这个“蛮子”真没叫错,一个个都发了疯,有杆枪有把刀都敢跟日本驻军叫板,让人防不胜防。
得知刘明翰被捉,松本暗道自己当初果然没看错,胡家明里进了维持会跟皇军合作,暗里勾结游击队,只怕还不止勾结这么简单,胡家能出几个军官,难道出不得一个游击队的领导者!
没有料到的是,他用金钱权利诱惑也好,用火钳锤子威bī也罢,一向懦弱可欺的胡长泰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用了一天刑,审讯的几人都疲惫不堪,还是陈翻译聪明,让大家将他带回白塘村,中国人一向自诩重情义,总不可能看着他死!
第六章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十八日5
听到压抑的哭声,胡长泰果然有了反应,血淋淋的身体轻轻动了动,似乎尝试起身,陈翻译心头暗喜,生怕错过什么有用的消息,慌忙凑了上去,却只讨得一口带血的唾沫。
松本咒骂一声,旁边一个鬼子兵唰地一声抽出军刀,恶狠狠地扎在他的大腿上。
惊呼声中,胡长泰却猛地昂起头,奋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怔怔看着祠堂里两口黑黝黝的棺材和棺材前方同样流着泪的白烛,嘴巴大张,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成了涓涓的小溪。
“游击队在哪里!说!”陈翻译从他大腿拔出军刀,一边挥舞一边冲所有人叫嚣。
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听到一个女声,王四堂客疯狂地冲了出去,大吼道:“大妹子,快走!快走啊!”
来不及了,她远嫁株洲的女儿抱着刚过完周岁的孩子过来给父母看,就是怕鬼子打掳,还特地挑了快到晚上的时候,谁知一到往白塘的大路就被鬼子兵逮住,而她最小的妹子正在山里负责打望,慌乱之下哪里顾得上自己,拼命叫姐姐快跑,也被鬼子兵捉住。鬼子在山里搜索一遍,没发现其他人,这才收队进了白塘村。
母女三人被押到祠堂坪里,孩子吓得哇哇直哭,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过去,胡长泰再次试图拱起身子,陈翻译心头一动,将孩子夺过去送到他面前,将孩子打得哭声一阵响过一阵,笑眯眯道:“胡先生,怎样,还是不想说么?你不开口,他的小命就没,你可不要成为白塘村的罪人!”
他自认拿捏到胡长泰的命脉,将孩子高高抛给旁边的鬼子,鬼子抬了抬眼皮,倒还是伸手接了过去,只不过仅仅抓住了孩子一只手,手腕一转,将这只手生生拧了下来。
孩子嚎了一阵,已经哭不出声来,王家大妹子和姆妈抱成一团嚎哭,最小的细妹子挡在两人面前,拳头紧握,眸中似乎有两团小小火焰。
松本高高扬手,他身边两个鬼子兵举起了枪,对准刚刚唱歌的两位老人。手落下时,枪声也同时响起,两位老人死死抱着锣鼓,佝偻的背脊一瞬间挺直,即使鲜血染红了锣鼓和脚下的土地,也没有撼动两人坚定的脚步和高昂的头颅。
“还不说吗?”陈翻译一脚一个踹倒两位老人,再次凑到胡长泰面前,得到的仍然是一口带血的唾沫。
松本叹了叹,放弃撬开胡长泰嘴巴的努力,转头冲那细妹子和和气气道:“你来说,游击队到底在哪里,胡家那些男人是不是游击队?”
“是!”兰妹子无视所有村人惊恐的眼神,一步步挪到光亮处,将短发很小心地捋到耳后,一字一顿道:“胡家确确实实满门英烈,胡大爹和胡二爹参加过湘军,打了不少漂亮仗;胡大爹的满崽长庚毕业于huáng埔军校,正在打鬼子;胡大爹的长孙也是huáng埔军校毕业,北伐时牺牲;第二个孙子湘泉死在鬼子第一次打长沙的时候;最小的孙子湘水把一队鬼子带入地雷区,跟十多个鬼子同归于尽;胡三是因为打汉jian而死,她的两个儿子都是共产党,孙子湘宁死在喜马什么山的驼峰航线上;长沙的胡十自焚而死;她唯一的儿子胡长宁因为拒绝进维持会,被鬼子乱枪打死;她的媳妇用一把剪刀自尽;她的重外孙因为避鬼子被大外孙女湘君亲手活活捂死;湘君在长沙陷落之前送孤儿出去,遇到鬼子,投河自尽;大孙女婿是军官,死在保卫长沙的战斗里;她的小外孙女湘湘是战地救护队的骨gān;外孙女婿是军官,亲家在国民政府是很大的官,连蒋委员长也要让他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