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呼啦啦都散了,长庚心乱如麻,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把一杯芝麻豆子茶递到他手里,长庚沉默着接过来,朝她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妹子,事情不对赶快回来。”
顾清明突然开口,“蒋委员长今天会到长沙,惩办祸首,救济灾民,周恩来也去了,你姐夫组织了一个救灾队,带头日夜扑灭余火,救助百姓,几次过家门而不入,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熬到现在,不就是为了等这句话,湘湘心中狂喜,掩饰一般提着壶给他添水,手一颤抖,把桌上泼得满是水。
长庚连忙抢过水壶,把她拉离滴着水的桌子,顾清明扑哧笑出声来,负手慢腾腾踱出来,对着五颜六色的美丽田野长叹:“铁蹄将至,可惜了这大好河山!”
长庚浑身一震,瘦削的背脊挺得犹如标枪,用力握紧了拳头,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长庚心中的话,胡小秋扛着锄头拎着成串的红薯悠哉游哉而来,一字一顿道:“这里出过曾剃头,出过打不垮的湘军,来试试看!”
长庚把拳头一松,迎住湘湘满含热泪的目光,终于笑出声来。
有了胡大爹出马,果然收获不小,中午时分,小满兴冲冲地提着两只野兔子回来,看到湘湘的笑容,微微一怔,感觉出不同寻常的意味,心下轻了许多,把两只野兔子拎到她面前,湘湘还在跟他生气,下巴一扬,又搬着麻拐凳冲到迷迷登登的胡三娭毑面前坐下。
辫子刚梳好,胡大娭毑就叫吃饭了,灶间女人们开了一桌,饭厅开了两大桌,喝酒的大人一桌,小孩子一桌,小满想跟湘湘坐,被胡大爹拉到身边,只得舍命陪君子。
那么多好吃的,小满偏生几杯下去就脸红脖子粗地倒下了,含恨退席,在堂屋里胡大爹歇凉的躺椅上晕乎。正在眼冒金星,感觉一阵香风chuī来,有人重重地用热毛巾给自己擦脸,哭笑不得,倒是再不敢说半个不字。
擦完脸,湘湘附耳道:“他说姐夫不会有事!”
小满歪歪头,睁着朦胧的眼睛,笑得口水横流。
胡大爹酿的米酒后劲非常大,吃完饭小满还没怎么醒,胡小秋和一个村民抬着轿子把他送到车上,面对堆积如山的吃食,连小卫兵都犯了难,最后只得用几个麻布袋捆在车子上头,可谓满载而归。
车子在一片哭声中缓缓离开,进了板塘铺,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迎面而来,啪嗒对顾清明行了个军礼,压低声音道:“参谋长,今天早上张主席的车来过,带走了警察局长文重孚。还有,杜师长要您赶快去长沙,有人要见您。”
顾清明朝他点点头,示意卫兵赶快走,小满清醒了些许,揉着太阳xué讷讷道:“顾先生,你怎么会碰上我们,怎么知道我家住哪?”
顾清明沉默半晌,在两人伸长的脖子缩回去的时候才冷冷开口:“去问你们的姐夫,看他到底想gān什么!”
两人心里咯噔一声,同时把对方的手握紧,如同刚刚逃出来那个夜晚。
回长沙的路今天格外漫长,顾清明自认铁石心肠,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外头,还是不忍心看下去,合上眼帘假寐,不一会就听到后头嘤嘤的低泣,低头看着自己的皮带扣发了一会呆,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递回去,只是并未回头。
手帕没有人接,哭声也停了,顾清明等了一会,把手帕收回来,听到心中有人在幽幽低叹。
生逢乱世,可惜了这些花朵般美好的女子。
车以蜗牛的速度前行,经过一片又一片断壁残垣,瓦砾堆,烟雾墙,终于在夜半时分到达公馆街口。这条街在城里还算比较幸运的一处,只烧了十之七八,火已经完全扑灭,剩下最远处一间余烟袅袅。街口有人清理过,扫出一条容一辆车过的通道,直通胡家的公馆。
看到自己家幸免于难,湘湘和小满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到了门口,等不及停稳就跳下车,一个接一个摔倒在地。
门开了一条小缝,胡十娭毑皱纹遍布的脸挤出来,待看清楚两张脸,手里的菜刀咣当落地,一个踉跄扑到两人中间,一手抱住一个,泪流满面。
顾清明默默下车,把胡十娭毑轻轻扶起,胡十娭毑认出他,灰暗的眸中掠过一道诡异的光亮,就势跪到他面前,咚咚咚猛磕头,呜咽道:“长官,求求您救救我家薛君山,他只是个跑腿的,火不是他放的,真的不是他……”
顾清明心惊不已,连忙扶住她,只两三下,胡十娭毑的额头就已经鲜血淋漓,顾清明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瞪圆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湘湘连忙抱住她,哀哀唤道:“姐夫没事,真的没事!”
胡十娭毑怎么肯相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把湘湘推开,还想去求顾清明,顾清明终于反应过来,和小满两人一人搀住一边,一字一顿道:“娭毑,薛君山救火有功,真的没事!”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湘君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娭毑,君山回来了,快来接人!”
胡十娭毑顾不得自己满头鲜血,摇摇晃晃往街口跑,小满追上去扶她,却被她推翻在地,小满满腹委屈,正好熬了一天,浑身无力,gān脆赖在地上不起来,湘湘跑过去拉,也被他拉到地上,两人面面相觑,红着眼眶轻笑出声。
薛君山是被担架抬回来的,跟在旁边的湘君也是满脸憔悴,自起火以来,薛君山像疯了一样,不眠不休,到处组织人手救火救人。南城已是一片火海,北城虽然火势不大,但是放火队员还在四处点火,根本不听号令,他凭一己之力哪里能应付,只得找到伤兵管理处处长汪qiáng,和他一起守在南门口的伤兵医院等处救助伤员。
直至十三日凌晨,薛君山终于接到张主席的手令,辛辛苦苦找齐一队人马,把不听命令的士兵当即处决,这才慢慢控制局势。
然而,大火冲天,长沙已经烧得七七八八,死伤无数,所有措施都已于事无补,薛君山四处奔走,对所有队员只jiāo代了一句话:“救得一个算一个。”
席市长终于赶回,组织了三个救火队扑灭余火,薛君山把自己的救火小队jiāo到席市长手里,筋疲力尽,在他面前轰然倒地,席市长派湘雅医院的人送回来,正好碰上湘君。
等薛君山的担架进了家门,顾清明把湘湘和小满拉起来,在小满头上敲了一记,拖他过去把车上的麻布袋卸下,眼看到嘴的鸭子飞了,小卫兵满脸不甘,做起事来声音惊天动地。顾清明视若无睹,转而对湘湘笑道:“长沙烧了,反正我也没地方去,能不能先住在你家?”
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小卫兵立刻眉开眼笑,小满有他保驾,自然乐意,只有湘湘在他面前屡屡出糗,实在难堪,借口冲进去报信,僵着一张脸一溜烟跑了。
长沙大火 第十章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
房子大就是有这种好处,懂事的秀秀忙了好几天,把原本空出的房间都收拾出来,来他十个八个留宿都不怕。
一家人都没事,湘湘终于放下心来睡了个安生觉,睡到十点来钟才醒,一骨碌起来,顿觉神清气慡,听到胡十娭毑在夸秀秀勤快,不用想也知道秀秀又早早起来,忙活了小半天,颇有几分难堪,秀秀自小寄人篱下,真跟个人jīng一样,小小年纪人情世故懂得比她还多,这样的女孩子虽然好相处,对比之下,懒懒散散的自己还真不好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