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孽,还回来做么子(什么)啰!”
……
听到众人的窃窃私语,湘湘突然有些慌乱,不用说也知道,盛家父子肯定撇下自己走了,两人尚未成亲,她孤身一人巴巴赶来投奔他,岂不是白白给人看了笑话。
她脸色一沉,掉头就走,那老者大叫道:“妹子,我是刘大爹呐,上次跟你讲过话的,你记得不?”
她只得回头,qiáng笑道:“刘大爹好,我也是刚从湘潭避难回来,请问盛家的人去哪里了?”
话一出口,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刘大爹老泪纵横,挥挥手道:“妹子,你过来。”
她仿佛听到心中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手一松,箱子砸在脚上,只是一分一毫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大家惊呼连连,一个十来岁的小伙计冲过来提好箱子,一个中年妇人满脸黯然,上前拉着她跟在刘大爹身后,经过人群时,她脑中的嗡嗡声终于停了,变成满城压抑的哭泣,迅速占领她的心神。
街上哪里有一间能辨认的门面,刘大爹在中间一处瓦砾堆停下,示意那妇人放开她,指出那堆几乎夷平的地方,哽咽道:“妹子,承志他……就是死在那里!”
哭泣越发大声,她根本听不明白他的话,睁着大大的眼睛,茫茫然四处搜寻,记忆里,这里有满院jú花,有许许多多的牌位,还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让人一看进去就丢了魂。
妇人嘶哑的声音飘飘渺渺而来,似乎削尖了脑袋钻进她脑海,“承志他家风火墙根本没起作用,东西全烧了,烧光了啊!造孽啊,承志出去跑了一天,睡死了,火烧起来堵了门,他跳到水缸里头,被生生煮熟了……”妇人擦了泪,语无伦次地一遍遍在她耳边唤:“妹子,你没看到,真的好造孽,好造孽,那么好的伢子,又聪明又懂事,嘴巴又热闹,好可惜,好可惜……”
她只觉头痛欲裂,尖叫一声,猛地抱着头蹲了下去,妇人愣在当场,满脸惊惶,刘大爹抢上一步,急急道:“妹子,快走吧,长沙已经没办法呆,你家有本事,赶快走吧!”
她的脑中乱成一团,压抑的哭声渐渐汇成洪流,一波又一波冲击她最后的堤防,刘大爹还在极力劝说:“妹子,走吧,盛家的人死绝了!盛老板家产烧尽,儿子又死了,再没了指望,竟然抱着儿子投了河,到现在还没找到尸首。妹子,你年纪轻轻,别想不开,日本鬼子还没来,现在走还来得及!”
堤防不堪重负,终于垮了,恐怖的痛之后,她心中只剩死一般的宁静。
原来,这就叫做乱世,性命如同草芥的乱世。
她曾经无数次怪责金凤不同自己玩,怪她冷血无情,即使知道她的父母惨死,知道南京城几乎成了空城。
那些人跟她没有关系啊,死了,她还是有德园的包子,有漂亮的衣服,还是可以躲在家里看书写东西,pào弹来了,有警报和防空dòng,鬼子来了,有士兵,有满城的男人。
抗战,跟她没有关系啊,她有手有脚会英文会写诗,可以逃到外国,继续吃包子,穿漂亮的衣服。
回家吧,盛家没有人,她还有小满和姐夫,总能逃出这地狱。明明脑子里一个劲在催促,她却始终挪不动半步,那压抑的哭泣又隐隐作祟,恍惚间,她看到了黑暗中有幽幽的一束光,直直投she在河水里漂浮的物体上。
水声嘤嘤,竟然也像在哭泣。
哭的人那么多,哪一个才是我?
长沙大火 第十章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
小满一手提着箱子,一手牵着湘湘出现在家门口时,一直在门口做事兼望风的胡十娭毑霍然而起,满脸惊惶,和小满jiāo换一个眼色,又坐下来,冷冷道:“桌上有粥和辣椒萝卜。”
湘君听到声音,急匆匆而来,刚探出头,胡十娭毑喝道:“莫理她,翅膀还没硬就想飞,惯势狠了(太娇惯了)!”
湘君脚步一顿,又把头缩了回去,小满拖着湘湘走进家门,湘君接过箱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薛君山刚好醒了,睁着朦胧的眼睛,目光始终不离她身上,等她把箱子放好,拣出gān净衣裳放在一边,才轻咳一声,湘君浑身一震,猛扑到chuáng边,捉着他的手,把脸藏在他手心嘤嘤低泣。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人生真是圆满,薛君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也不想说,慢慢闭上眼睛,眼角不由得湿了,湘君伏在他肩膀,在他脸颊蹭去泪水,轻轻戳了戳他的鼻子,轻柔微笑。
薛君山轻叹一声,掀开被子把她塞进来,将她安置在怀中固定的位置,看着她眼下浓浓的黑,心头一酸,用最轻柔的手势催她入眠。
她仍然有几分挣扎,轻声道:“湘湘怎么办?”
薛君山这才想到这事,想起盛家的惨状,不由得拧紧了眉头,湘君突然有些后悔,赔笑道:“别担心,小孩子不懂什么情啊爱的,过去就算了。”
薛君山朝她挤出笑容,刚想开口,才发现嗓子过度使用,已经完全嘶哑,疼痛难忍,他不敢再让湘君操心,连忙装作要睡,果不其然,静默不到一分钟,湘君呼吸渐渐深长,终于沉沉睡去。
虽然也想陪她睡一阵,到底还是有事情放不下,薛君山起身梳洗,摸摸下巴,才知道脸早被她刮gān净,俯身想去亲一下,又怕吵醒了她,在她发上亲了一记,蹑手蹑脚出门了。
湘湘正坐在台阶上发呆,小满以从未有过的好脾气端着一碗粥在喂她,才几天工夫,那明艳照人的女子像变了个人,满脸青灰,眸中一片死寂。薛君山在心头叹了又叹,转身去后院洗漱好,也端了一碗粥出来,一边吃一边四处“视察”。
门口,胡十娭毑斜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道:“你岳老子跟岳母娘(岳父和岳母)去找熟人,要你暂时休息两天,把jīng神养好,姓顾那伢子也说了,出了事,肯定会要找些替罪羊堵大家的嘴巴,上头对你印象还好,不过这个时候是没道理可讲的,打死的都是出头鸟,他会帮你看着。”
薛君山似乎吃了定心丸,把粥一口气喝gān,蹲在胡十娭毑身边,压低声音道:“没想到我误打误撞,还真找到大靠山了,多亏您老人家的好手艺啊!”
胡十娭毑冷哼一声,“少讲屁话!看你做的什么事,细妹子(湘湘)搞得这个样子,早晓得还不如跟胡家那边结亲家,嫁到乡里还有饱饭吃!”
薛君山讪笑两声,左思右想,还真是有些发愁,抱着碗呆了。刘明翰挑着两个箩筐过来,看到门口的两人,脚步突然有些不稳,旁边的秀秀见状,连忙抓住刘明翰扁担上的绳子,低声道:“哥,他是好人。”
薛君山所做种种,刘明翰何尝不知,他只是厌憎自己没本事,还要靠仇人照顾一大家子,一直以来心结难解。不过,活着都不容易,以后两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是躲不过去,gān脆慡快一点吧。
下定决心,刘明翰脸色稍缓,一步步把箩筐挑到门口,胡十娭毑起身让路,看了看箩筐里的破书烂裳,伸手拦在门口,叹道:“这些留着做什么,娭毑不会少你们吃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