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胡长宁已经无力再说什么,僵持良久,慢吞吞踱到胡十身边,qiáng自定下心神,颤声道:“姆妈,算了吧,别为难孩子们!”
是啊,她心意已决,哪里能留得住,胡十如何不清楚。顿时泪如雨下,回头抱住两个孩子,一遍遍地说:“你们要好好的。一定要活着回来……”
小满豁出去脸面不要闹腾一场,却还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悲从中来,一路踢踢打打往后院走,留下断断续续的呜咽:“你们这些老糊涂,姓顾的是去打仗,不是去菜市场。湘湘是个细妹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我去还差不多……要不得,你们都老糊涂了……”
秀秀默默跟了上去,洗了一块手帕递给他,小满被她看了笑话,更加难受,将脑袋藏在双膝间不说话,秀秀也不理会。径直走进厨房,握着菜刀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手心已条条红痕。呆了半晌,听到心里有人哭得歇斯底里。
公馆门外。伫立良久地湘君回过神来。咬了咬唇,转身冲一个面容憨厚的军官qiáng笑道:“方军长。让您见笑了!”
方军长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做声,倒是他身边的女士咬着手帕,泪水潸然而下。
小穆听到动静,飞快地把门拉开,不禁惊呼出声,“方军长,您怎么来了?天啊,孙夫人!”
“是孙明瑾师长地夫人!”顾清明率先爬起来,冲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一句,踉跄着冲上去相迎,胡长宁和胡十jiāo换一个眼色,却听湘湘黯然道:“孙师长殉国了。”
不用她提醒,大家早从小穆口中听说详情,不觉肃然起敬,又牵起了隐藏多时地哀恸。抗战打到现在,他们屡次经受失去亲人的伤痛,如今胡家还有两个要上战场,加上顾清明和湘湘,如何能不感同深受!
湘君把孙夫人搀进来,故作轻松道:“,今天您来配菜,我们做点好吃的吧,方军长和孙夫人还有事情,吃了饭就走!”
孙夫人红着眼眶走到胡十面前,深深鞠躬,哽咽道:“老人家,谢谢您!”
方军长也凑过来,憔悴不堪的脸上出现一丝尴尬之色,赔笑道:“,真对不住,这会才来探望您。我这次来是要跟您借人,既然你们答应了,我就直说了吧,我想请小顾的堂客,也就是您孙女作陪,和孙夫人一起去常德。”他顿了顿,不忍看孙夫人地表情,正色道:“我们要吧孙师长……孙师长的遗体迁到衡山山麓的忠烈祠,让他和将士们团聚!”
胡十直觉心脏骤然收缩,猛地拉住孙夫人的手,垂泪不语,孙夫人反倒安慰道:“他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您家里也出了那么多英雄,真正让我敬佩!”
两双泪眼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胡十心头一动,连忙招呼湘君和胡刘氏来陪客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迈着大步走到后院,叫小满抬香案出来,小满已经偷窥到方军长和孙夫人来了,倒没二话,不但香案抬出来,连香烛和果盘一并摆好。
湘湘朝顾清明递个眼色,迅速和小穆去收拾行李,方军长握住顾清明的手,怅然长叹,一场战下来,方先觉的第10军元气大伤,失去如此多的悍将和威猛之师,犹如剪断了左膀右臂,哪个不是伤痛难耐!
很快,香案在院子里设起,秀秀把煮好的白肉和一条大鱼摆出来,点燃香烛,小满立刻点燃鞭pào扔了出去,一边吼起送人地夜歌子:
孙将军哎,
你慢点走嘞,
带起你的兵伢子啊,
打小鬼子呀。
孙将军哎,
你回头看呐,
来的是你地父老乡亲嘞,
跟你送行哎。
孙将军哎,
你莫担心喇,
四万万同胞齐上阵喂,
都是一条心哇……”
孙夫人终于明白过来,再也无力qiáng撑,捂着脸嚎啕痛哭。湘君想起自己失去的爱人,借着这个机会,与她一同痛哭。
周围地邻居听到歌声,一家家摆起香案,一时间鞭pào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毛坨拉着苏铁出来,在街头一家家看过去,看到了无数双泪眼,听到无数声咒骂,渐渐地,苏铁脚步如同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了,坐在街边喘息,眼眶通红。
毛坨也不去催他,双手叉着腰站在街心,仰天大吼:“日本鬼子,你还我爸爸妈妈,还我薛爸爸,还我湘泉叔叔,还我湘水叔叔,还我孙师长……都还给我,统统还给我,你们滚回去!”
闹出这么大地阵仗,方军长和顾清明倒是始料未及,听到街头的躁动,带着几分急切走出门,只见满街都是鞭pào地烟雾,满街都是叫骂的孩子,方军长满面愕然,却又满心感动,顾清明似有所感,拍拍他的肩膀,慨然道:“这里,就是曾国藩的家乡!”
第九章 民国三十三年六月十日(1)
清晨,小满在绣着并蒂莲花的枕头上醒来,梦中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仍然在脑海,又抄着笤帚在追打他,湘湘自然幸灾乐祸地叫好,只有湘君和表哥最好,表哥有事总是往自己身上揽,大姐就老是去拉。
不过,昨天晚上的梦里湘君倒没拉架,一个劲帮腔说要他懂事点,别惹大人生气,他朝她拼命翻白眼----打是亲骂是爱,要不是他时常闯祸,经常要追着他锻炼身体,哪里有这么健旺!
他嘿嘿直笑,在chuáng上滚来滚去,想起抢走湘湘的混球,好一阵咬牙切齿,就因为那天得罪了那小人,那小人竟然从中作梗,湘湘写的信里头从来没提自己,真是可恶!
骂过之后,他的心情舒慡许多,听到院子里有声音,一跃而起,冲着院子里“自制防空dòng”里的嘿嘿直笑,在旁边转来转去,整一个看猴把戏的。
原来,从去年冬天开始,鬼子又加紧了轰炸长沙。军队都驻扎在前线汨罗江一带和衡阳一带,长沙城里一没有重兵,二没有对空的pào火,三没有防空dòng,所有机关都迁走了,哪里有东西给它炸,要炸也没办法,只能苦苦捱着,听天由命。
有人想出了自制防空dòng的办法,很快在长沙城里流传开来,自制防空dòng就是在家里院子里挖个土坑,上面盖些木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飞机一来就跳下去猫着。
看他转来转去不肯帮手,来了脾气,铲起一堆土扬向他,小满跑得飞快。哈哈大笑,“,别挖了。这玩意不起什么用,炸弹丢下来。轰隆一声,咱们连坟棺材什么都省了,到时候要后人在坑里栽点树,还能做肥料,多好!”
胡十若有所悟。停下手苦笑连连,喃喃自语:“你活了一大把年纪,这么怕死,还要小辈的人来教,你丑不丑!”
胡长宁洗漱完,拿着一本书出来坐在树下读,不时颔首叫好,苏铁打着呵欠钻出房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懒洋洋道:“gān爹,看什么呐?”
胡长宁得意洋洋地扬了下书皮,神神秘秘笑道:“知道现在的战区参谋长赵子立不。跟你说,以前他做参谋处长地时候跟我家女婿很好。还来过我家吃饭呐。这本就是他送给我的诗集。还口口声声说让我指点。我看了好久,实在看不出来哪里需要指点。真有稼轩遗风啊,想不到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