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怎么使生活显得这么狭小,它只照亮身边;而夜,黑黑的,却顿时把天地变得如此广阔、无限深长呢?
我那个年龄并不懂得这些。思索只是简单、即时和短距离的;忧愁和烦恼还从未有乘着夜静和孤独悄悄爬进我的心里。我只觉得这黑夜中的天地神秘极了,浑然一气,深不可测,浩无际涯;我呢,这么小,无依无靠,孤孤单单;这黑dòngdòng的世界仿佛要吞掉我似的。这时,我感到身下的chuáng没了,屋子没了,地面也没了,四外皆空,一切都无影无踪;自己恍忽悬在天上了,躺在软绵绵的云彩上……周围那样旷阔,一片无穷无尽的透明的乌蓝色,这云也是乌蓝乌蓝的;远远近近还忽隐忽现地闪烁着星星般五光十色的亮点儿……
这天究竟有多大,它总得有个尽头呀!哪里是边?那个边的外面是什么?
又有多大?再外边……难道它竟无边无际吗?相比之下,我们多么小。我们又是谁?这么活着,喘气,眨眼,我到底是谁呀!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鼻子,嘴唇,觉得陌生又离奇,挺怪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是从哪儿来的,从前我在哪里,什么样子?我怎么成为现在这个我的?
将来又怎么样?长大,像爸爸那么高,做事……再大,最后呢?老了,老了以后呢?这时我想起妈妈说过的一句话:“谁都得老,都得死的。”死?这是个多么熟悉的字眼呀!怎么以前我就从来没想过它意味着什么呢?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像爷爷,像从前门口卖糖葫芦那个老婆婆,闭上眼,不能说话,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样。可是大家哭得那么伤心;到底还是把他们埋在地下了。为什么要把他们埋起来?他们不就永远也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永远躺在厚厚的土地下了?难道就因为他们死了吗?忽然,我一阵感到死的神秘、yīn冷和可怕,觉得周身就仿佛散出凉气来。
于是,哥哥那本没皮儿的画报里脸上长毛的那个怪物出现了,跟着是白天那只死蜻蜒,随时想起来都吓人的鬼故事;跟着,胡同口的那个疯子朝我走来了……黑暗中,出现许多爷爷那样的眼睛,大大小小,紧闭着,眼皮还在鬼鬼崇崇地颤动着,好像要突然睁开,瞪起怕人的眼珠儿来……
我害怕了,已从将要入睡的懵懂中完全清醒过来了。我想——将来,我也要死的,也会被人埋在地下,这世界就不再有我了。我也就再不能像现在这样踢球呀,做游戏呀,捉蟋蟀呀,看马戏时吃那种特别酸的红果片呀……还有时去舅舅家看那个总关得严严实实的迷人的大黑柜,逗那条瘸腿狗,到那乱七八糟、杂物堆积的后院去翻找“宝贝”……而且再也不能“过年”了,那样地熬夜、拜年、放烟火、攒压岁钱:表哥把点着的鞭pào扔进jī窝去,吓得jī像鸟儿一样飞到半空中,乐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们还瞒着妈妈去野坑边钓鱼,钓来一条又huáng又丑的大鱼,给馋嘴的猫咪咪饱餐了一顿;下雨的晚上,和表哥躺在被窝里,看窗外打着亮闪,响着大雷……活着有多少快活的事,死了就完了。那时,表哥呢?妹妹呢?爸爸妈妈呢?他们都会死吗?他们知道吗?怎么也不害怕呀!我们能够不死吗,活着有多好!大家都好好活着,谁也不死。可是,可是不行啊……”谁都得老,都得死的。”死,这时就像拥有无限威力似的,而且严酷无情。在它面前,我那么无力,哀求也没用,大家都一样,只有顺从,听摆布,等着它最终的来临……想到这里,尤其是想到妈妈,我的心简直冷得发抖。
妈妈将来也会死吗?她比我大,会先老,先死的。她就再不能爱我了。
像现在这样,脸挨着脸,搂我,亲我……她的笑,她的声音、她柔软而暖和的手,她整个人,在将来某一天就会一下子永远消失了吗?她会有多少话想说,却不能说,我也就永远无法听到了;她再看不见我,我的一切她也不再会知道。如果那时我有话要告诉她呢?到哪儿去找她?她也得被埋在地下吗?土地,坚硬、cháo湿、冷冰冰的……我真怕极了。先是伤心、难过、流泪,而后愈想愈加心虚害怕,急得蹬起被来。趁妈妈活着的时光,我要赶紧爱她,听她的话,不惹她生气,只做让大家和妈妈高兴的事。哪怕她还骂我,我也要爱她,快爱,多爱;我就要起来跑到她房里,紧紧搂住她……
四周黑极了,这一切太怕人了。我要拉开灯,但抓不着灯线,慌乱的手碰翻了茶几上的药瓶。我便失声哭叫起来:“妈妈,妈妈灯忽然亮了。妈妈就站在chuáng前。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怎么,做恶梦了?别怕……孩子,别怕。”她俯身又用前额抵一抵我的头。这回她的前额不凉,反而挺热的了。“好了,烧退了。”她宽心而温柔地笑着。
刚才的恐怖感还没离开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茫然地望着她,有种异样的感觉。
一时,我很冲动,要去拥抱她,但只微微挺起胸脯,脑袋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刚刚离开枕头,又堕倒在chuáng上。
“做什么,你刚好,当心再着凉。”她说着便坐在我chuáng边,紧挨着我,安静地望着我,一直在微笑,并用她暖和的手抚弄我的脸颊和头发。“你刚才是不是做恶梦了?听你喊的,声音好大哪!”“不是,……我想了……将来,不,我……”我想把刚才所想的事情告诉给妈妈,但不知为什么,竟然无法说出来。是不是担心说出来,她知道后也要害怕的。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得了,别说了,疯了一天了,快睡吧!明天病就全好了昏暗的灯光静静地照着chuáng前的药瓶、点心和huáng色的梨,照着妈妈无言而含笑的脸。她拉着我的手,我便不由得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我再不敢想那些可怕又莫解的事了。但愿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事。
栖息在邻院大树上的乌鸦不知为何缘故,含糊不清地咕嚷一阵子,又静下去了。
被月光照得微明的窗帘上走过一只猫的影子;渐渐的,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淡远了,融化了。变成一团无形的、流动的、软软而迷漫的烟。
我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一个深奥而难解的谜,从那个夜晚便悄悄留存在我的心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最初在思索人生。
2.逛娘娘宫
(1 )
小时候,像我们这些生长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听大人们一提到娘娘宫,心里仿佛有只小手抓得怪痒痒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宫一带是本地的年货市场,千家万户预备过年用的什么pào儿啦、灯儿啦、画儿啦、糕儿啦等等,差不多都是从那里买到的。我猜想这些东西在那里准堆成一座座花花绿绿的小山似的。我多么盼望能去娘娘宫玩一玩!但一直没人带我去,大概那时我家好歹算个富户,不便出没于这种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个姑表哥,他爸爸早殁,妈妈有疯病,日子穷窘;他是个独眼——别看他独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仅剩下单独一只又小又细、用来看世界的右眼,却比我的一双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视野更广,福气更大,行动也更自由——像什么钓鱼逮蟹、到鸟市上听说书、捅棋、买小摊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等等,他样样能做,我却不能。对于世上的快乐与苦恼,大人和孩子的标准往往不同。大人们是属于社会的,孩子们则属于大自然,这些话不必多说。就说我这独眼表哥吧!他不止一次去过娘娘宫,听他描绘娘娘宫的情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逛pào市呀等等,再加上他口沫横飞、洋洋得意的神气,我都真有私逃出家、随他去一趟的念头。此刻饭菜不香,糖不甜,手边的玩具倾刻变得索然无味了。我的妈妈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咪咪对我说:“又惦着逛娘娘宫了吧!”说也怪,我任何心事她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