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摊贩对妈妈十分客气,似有感激之意。妈妈为什么不买“空竹王”那些漂亮的空竹,而偏偏买这小摊上不大起色的东西?
这事一直像个谜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会,经事多了,才打开这积存已久的谜。
(4 )
大庙里的气氛真是神秘、奇异、可怖。那气氛是只有庙堂里才有的。到处是黑dòngdòng的,到处又闪着煌煌的亮光;到处是人,到处是神。一处处庙堂,一尊尊佛像,有的像活人,有的像假人,有的逗人发笑,有的瞪眼吓人,有的莫名其妙。妈妈在我耳边轻轻告诉我,哪个是娘娘,哪个是四大门神,哪个是关帝,还有雷公、火神、疙疸刘爷、傻哥哥和张仙爷。给我印象最突出的要算这张仙爷了。他身穿蓝袍,长须飘拂,掌弓搭箭,斜向屋角,既威武又洒脱。妈妈告诉我,民人住宅常有天狗从烟囱钻进来,兴妖作怪,残害幼儿。张仙爷专除天狗,见了天狗钻进民宅就将弓箭she去,以保护孩童。故此,人都称他为“she天狗的张仙爷”……在我不自觉地望着这护佑儿童们的泥神时,妈妈向一个人问了几句话,就领着我穿过两重热热闹闹的小院,走到一座庙堂前。她在门口花了几个小钱买了一把香,便走进去。里边一团漆黑,烟雾弥漫,香的气味极浓。除去到处亮着的忽闪忽闪的烛火,别的什么都看不见。我才要向前迈步,妈妈忽把我拉住,我才发现眼前有几个人跪伏着,随着脑袋一抬,上身直立;跟着又俯身叩首做拜伏状。这些人身前是张条案,案上供具陈列,一尊乌黑的生铁香炉插满香,香灰撤落四边,四座烛台都快给烛油包上了……就在这时,从条案后的黑黝黝的空间里,透现出一个胖胖的,端庄的、安祥的妇女的面孔。珠冠绣衣,粉面朱唇,艳美极了。缭绕的烟缕使她的面孔忽隐忽现,跳动的烛光似乎使她的表情不断变化着,忽而严肃,忽而慈爱,忽而冷峻,忽而微笑。她是谁?如何这样妄自尊崇,接受众人的叩拜?我想到这儿时,已然发现她也是一尊泥塑彩画的神像。为什么许多人要给这泥人烧香叩头呢?
我拉拉妈妈的衣袖,想对她说话,她却不搭理我。我抬头看她时,只见妈妈脸上郑重又虔诚,一双眼呆呆的,散发出一种迟缓又顺从的光来。我真不懂妈妈何以做出如此怪异的神情。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不敢出声,不敢随意动作,一股庄重不阿的气氛牢牢束缚住我,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敬畏的感觉,不觉悄悄躲到妈妈的身后。
在条案一旁,立着一个老头,松形鹤骨,神情肃穆,穿huáng袍子。我一直以为也是个泥人。此刻他却走到妈妈身前,把妈妈手里的香接过去,引烛火点着,插在香炉内。这时妈妈也像左右的人那样人屈腿伏身,叩头作揖。只剩下我直僵僵地站着。
这当儿,一个新发现竟使我吓得缩起脖子:原来条案后那泥神身上满是眼睛。总有几十只。只只眼睛都比鞋子还大,眼白极白,眼球乌黑,横横竖竖,好像都在瞧着我。我一惊之下,忙蹲下来,躲在妈妈背后,双手捂住了脸。后来妈妈起了身,拉着我走出这吓人的庙堂。我便问:
“妈,那泥人怎么浑身都是眼睛呀?”“哎哟,别胡址,那是千眼娘娘,专管人得眼病的。”我听了依然莫解,但想到妈妈给她叩头,是为了她丈夫的病吧!我又想发问,却没问出来,因为她那满是浅细皱纹的眼皮中间似乎含着泪水。我之所以没再问她,是因为不愿意勾起她心中的烦恼和忧愁,还是怕她眼里含着的泪流出来,现在很难再回想得清楚,谁能弄清楚自己儿时的心理?
(5 )
在宫南大街,我们又卷在喧闹的人流中。声音愈吵,人们就愈要提高噪门,声音反倒愈响。其实如果大家都安静下来,小声讲话,便能节省许多气力,但此时、此刻、此地谁又能压抑年意在心头上猛烈的骚动?
宫南大街比宫北大街更繁华,店铺挨着店铺,罩棚连着罩棚,五行八作,无所不有。最有趣的是年画店,画儿贴满四壁,标上号码,五彩缤纷,简直看不过来,还有一家画店,在门前放着一张桌,桌面上码着几尺高的年画,有两个人,把这些画儿一样样地拿给人们看,一边还说些为了招待主顾而逗人发笑的话,更叫人好笑的是这两个人,一般高,穿着一样的青布棉袍,驼色毡帽,只是一胖一瘦;一个难看,一个顺眼;很像一对说相声的。我爱看的《一百单八将》、《百子闹学》、《屎克螂堆烘球》等等这里都有。
由此再往南去,行人渐少,地势也见宽松。沿街多是些小摊;更有可怜的,只在地上放一块方形的布,摆着一些吊钱、窗花、财神图、全神图、彩旦、花糕模子、八宝糖盒等零碎小物;这些东西我都早从妈妈嘴里听到过,因此我都能认得。还有些小货车,放着日用的小百货,什么镜儿、膏儿、粉儿、油儿的,上边都横竖几根杆子,拴着女孩子们扎辫子用的彩带子,随风飘摇,很是好看;还有的竖立一棵粗粗的麻杆儿,上面插满各样的绒花,围在这小车边的多是些妇女和姑娘们。在这中间,有一个卖字的老人的表演使我入了迷。一张小木桌,桌上一块大紫石砚,一把旧笔,一捆红纸,还立着一块小木牌,写着“鬻”字。这老人瘦如gān柴,穿一件土huáng棉袍,皱皱巴巴,活像一棵老人参。天冷人老,他捉着一支大笔,翘起的小拇指微微颤抖。但笔道横平竖直,宛如刀切一般。四边闲看的人都怔着,没人要买。老人忽然左手也抓起一支大笔,蘸了墨,两手竟然同时写一副对联。两手写的字却各不相同。字儿虽然没有单手写得好,观者反而惊呼起来,争相购买。
看过之后,我伸手一拉妈妈:
“走!”她却摆胳膊。
“走——”我又一拉她。
“哎,你这孩子怎么总拉人哪?!”一个陌生的爱挑剔的女人尖利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矮小的huáng脸女人,怀里抱着一篓鲜果。她不是妈妈!我认错人了!妈妈在哪儿?
我慌忙四下一看,到处都是生人,竟然不见她了!我忙往回走。
“妈妈,妈妈……”我急急慌慌地喊,却听不见回答,只觉得自己喉咙哽咽,喊不出声来,急得要哭了。
就在这当口,忽听有人唤:“大弟!”这声简直是肝肠欲裂、失魂落魄的呼喊,随后,从左边人群中钻出一人来,正是妈妈。她张大嘴,睁大眼,鬓边那两绺头发直条条耷拉着,显出láng狈与惊恐的神色。她一看见我,却站住了,双腿微微弯曲下来,仿佛要跌在地上。手里那绒花盒儿也捏瘪了。然后,她一下子扑上来把我紧紧抱住。仿佛从五脏里呼出一声:
“我的爷爷,你是不想叫我活了!”这声音,我现在回想起来还那样清晰。
我终于看见了pào市。它在宫南大街横着的一条胡同里。足有几十个摊儿。
这摊儿简直是一个个pào堆。“双响”都是100 个盘成一盘。最大的500 个一盘,像个圆桌面一般大。单说此地人最熟悉的烟火——金人儿,就有十来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