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出屋来,那是一条大的穿堂,我们上来时没有留意到。
这穿堂真够宽大的,一侧是三扇大玻璃窗,偏西的日光she进来,明亮,却有些闷热。朱丽小声告我,穿堂尽头那端就是患病的路霞妈妈的屋子。
我透过从窗外she进来的一道道光束,渐渐看清楚穿堂尽头有一个门。门是开着的。但那屋里可能拉着窗帘,只能见到一堆黑糊糊的影子。由于想到了屋里的重病人,那堆黑影就有种yīn森森的感觉,并能闻到一阵阵酒jīng的气味从那边飘来。这时,在那堆黑糊糊的影子中间发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路霞,这就是朱丽的邻居、杜家的小伟吗?”“是的。”路霞答应着,又扭过头来对我小声说:“我母亲。”我根本看不见她母亲,便朝着那堆黑影鞠一个躬:“伯母。”“伯母!”朱丽也叫一声。
“呵呵,朱丽,孩子们都来了。好呵……杜伟,你让我看看你……咳咳,你再往前站站,窗棂的影子正好挡着你的脸。哎,你站住吧,我看清楚你了。
你别走太近了,我有病,你别走得太近……好孩子,你长得好高呀!我当初看见你时,你刚会走步。那时我总去找朱丽的姑妈,也认识你妈妈。你妈妈还好吧!
瞧呀,我病了多少年啦,一直没有出去串门……咳咳,小杜伟都长得快跟大人一般高了,还这么漂亮……”她最后这句夸赞我的话,使我发窘,但不知为什么,当着路霞,我心里还是挺舒服的。路霞把话接过来:
“妈妈,他们要回去了。朱丽的姑妈叫她回去得不要太晚。”“好好,孩子们,你们常来玩呀!我有病,不能起来招待你们……咳咳,路霞很愿意你们来玩。她总和我提起你们。好了,杜伟,问你妈妈好呵……咳咳咳咳——”跟着她就一阵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了,声音挺响。一直到我们走出院子,还听见她的咳嗽声。
在路上,朱丽告诉我一个关于路霞的秘密:路霞的妈妈10 年前就得了肺病,长期吐血,卧chuáng不起。如今已是两肺空dòng,到了活一天算一天的时候了。
路霞的爸爸是个薄情人,他在鞍山工作,借口工作忙很少回来。据说他在鞍山有个相好的女人,只等路霞的妈妈归夭了。路霞妈妈的死期便是她爸爸的婚期。但路霞和哥哥路安很疼爱妈妈。多年来,妈妈的吃喝一切都由他兄妹俩细心侍侯。他们自己的生活也早在上小学时就自理了。朱丽还告诉我,他兄妹的功课都很好,路霞是个非常要qiáng的姑娘,家务的重负并没影响她的学业,她年年期终考试都在班级的前三名之内。
这一天的所见所闻,使我对路霞产生一种新的特殊的敬意。她在我心里的分量走然加重了许多倍,并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此后,我禁不住几乎天天都要想到她。
(6 )
整个秋天里,路霞只来过几趟。多美丽的秋天呵!有多么好玩的游戏和有趣的事呵!都好像空空过去了。跟着是冬天来了。今年冬天雪下得分外多。
有两场雪足有一尺多厚,清早连通凉台的门都推不开了。我盼望路霞来和我们一同到房后的空地上“打雪仗”去。我猜想她准爱玩,一定还是其中灵活机敏的一员。而我是个“打雪仗”的老手,渴望在她面前显显自己的本领和勇气。但她没来……此后整整一个寒假也没露面。
后来,我从朱丽的口中得知,她妈妈病得厉害,大概不久于人世了。据说路霞的爸爸最近也赶回来了。她爸爸待他们兄妹很严厉,人又懒,繁重的家务事肯定都落在路霞的肩头上,她哪里还出得来?朱丽说,路霞每天下学就往家里跑。近来的功课也明显退步了,寒假前的期终考试在班上仅仅考个第七名。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事。由这些话引起的一种比同情更为难过的心情,加qiáng了我早就想去看看她的念头。
但我来到她家门口时就变得犹豫了。我见到她怎么说呢?我为什么要来找她呢?我说是来看她,但为什么要来看她……跟着我想出一个比较有力的理由:我是向路安借书来的!可是当我的手在她门上敲得很响的时候,便觉得这个理由也非常无力了。
幸巧无人开门。我刚要走,楼上的窗子哗啦一声开了,露出一个多肉的大脸盘的男人的脑袋,可能就是路霞的父亲。
“你找谁?”他的嗓音很响,口气也挺凶,显得非常不耐烦。
我心慌了。“路安!”我脱口而出。
“你是谁?”我更慌了,竟然把话完全说错:
“我是路安的……我和路安同学。”“有事吗?”“学校里的事。”我索性错下去。
“你等会儿。路安就下去,他正在洗碗。”他说完,脑袋就在窗口消失,随后啪地一声,关上窗子。
我站着,愈想刚才自己说的话愈不对劲儿。我怎么能说我是路安的同学呢!一会儿在路安、路霞和他们的爸爸面前怎么说、怎么解释——我顾不得这些了。忽然我像闯了祸又胆小的孩子一样,转过身就慌慌张张、飞一般地跑了。
我跑得好快。我一直是全校运动会上短跑的第一名。但此刻我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又短又重,动作又慢,好像两条象腿。当我跑到路口时,听见路安在身后的叫喊声:
“喂!你怎么跑啦,你是谁呀?”我赶紧一猫腰,扭身拐过路口。
(7 )
我一直担心那天路安认出我来了。
过了些天,路霞忽然来了,天已经很晚。她看见我就笑起来,我以为她知道了那天的事,登时脸颊发热,很难为情。
朱丽问她笑什么,路霞却指指我的脚。原来她笑我穿错了袜子:一只蓝的,一只绿的。我也笑了,并因此舒坦地放下心来。
今天我发觉路霞的模样有点变化。是不是四个来月没见面,有些陌生之感?不,我们一见面就感到一种亲切的意味。虽然许久未见,见了面却像昨天刚刚见过一样。
我细细端详之下,发觉她瘦了许多,脸上还隐隐罩着一层薄雾似的疲倦;不知是不是灯光下照的缘故,她的眼圈淡淡发黑,但她的眼睛依然是黑盈盈的、聪慧的、富于表情的……这次她来,不知为了什么,我们的话很少,她也不像往常那样兴致冲冲,似乎没什么可说的;我心里想说的话很多,但这些话大多是关于她的,一句也说不出口来。朱丽已经困倦了,竟然控制不住自己而不顾礼貌地打着一个又一个哈欠。
尽管如此,尽管我们都没说什么,尽管这是我们相识以来最无趣的一次谈话,我却并没有感到尴尬与困窘。相信此时的路霞也有许多话而不愿意说出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把话存在心里,他才是充实的。
路霞站起身要走了。我和朱丽送她下楼。外边真黑,朱丽叫我送送路霞,她也没拒绝,我当然高兴这样做。
走了挺长一段路,谁也没说话。还是路霞首先打破沉默,谈起了她chūn假的计划,她谈得倒是蛮有兴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