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雯的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但也仅仅迟疑了那么一秒钟,就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了。许恩茂知道,再拦,就有可能挨骂。林雅雯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今天能克制到这份上,就已是奇迹了。再让她克制,等于是杀她哩。于是转过身,冲身后迟疑着的乡gān部们喊:“还愣着做啥,走,全走,这回他要是不放人,我们索性也不回来。”
兴许,上帝这一天是有意要放过林雅雯的,毕竟,跟一个给她的生命留下致命伤害和莫大耻rǔ的男人见面,是一件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艰难的事;毕竟,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让她重新面对这个可恨的男人,就如同让她重新去死一次。
林雅雯真是做好了这准备,她甚至想,姓洪的如果胆敢嘴里胡言乱语,提过去半个字儿,她就让他的嘴永远说不出话来。
她的双手发出血嗞嗞的声音,她感觉到指甲刺破手心的那份尖利。
是的,尖利。
偏在这时候,村支书胡二魁跑来了,远远就喊:“不好了,公安把人抓走了。”
“公安,哪来的公安,抓的什么人?”副书记许恩茂紧忙迎上去问。
胡二魁喘着粗气,他一定是被惊着了,要不然,他这种人,啥时候知道个慌。果然,气刚喘匀点,胡二魁就道:“我也不晓得哪来的公安,反正一进村就抓人,抓的都是那些打架的,烧推土机的几个也抓了。”
“人呢,走了没?”一听来了公安,林雅雯心里咯了一下,插话问。
“没走成,村民们围在车前,要跟公安起事。”
“起事,你们就知道起事,傻愣着做甚,还不快走?”林雅雯急得车也顾不上坐,拔腿跑了起来。
乡政府离沙湾村不是太远,中间隔着一座学校,一条修了一半的街道,还有几家小单位。林雅雯的心是真慌了,刚才因洪光大引来的不快,早已惊得一gān二净,她心里就一个念想,快点平静下来吧,再也不要惹出什么乱子了。
远远地,就望见村口黑压压站满了人,几辆警车很招摇地停在村道上,十多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跪在车四周,双手抱住轮胎,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一群妇女则挥舞着鞋底或红柳枝,将警察围在里面,四周立着虎视眈眈的沙漠汉子,手里提着铁锨或扁担。
局面僵持着,但显然,村民们又占了上风。
林雅雯奔到跟前,看见警车里已关进几个沙湾村的村民,手上戴了手铐,奇怪的是这些人居然没一丝怕,脸上全都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其中一个黑脸汉子竟是治沙英雄陈家声的小儿子陈喜娃。
林雅雯拨开人群,往里挤,边挤边喊,我是县长林雅雯,请大家冷静。拥挤的人群慢慢松开一条通道,林雅雯站在领头的警察面前。
“请问你们是县局还是市局的?”
“我们是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面前的警察大约认出了她,显得不像刚才群众围攻时那么慌乱了,他镇定了下自己,声音略略沙哑地说。
“为什么抓人?”林雅雯的火气很大,却不知这火该冲谁发。
“我们在执行公务,前晚受伤的五人中有一人抢救无效,死了。”直到这时,那警察才说出了实话。
“死了?”林雅雯脑袋“嗡”的一声,直觉得身子飘忽忽的,要倒下去。太可怕了,这消息真是太可怕了!
随后挤进来的胡二魁一把搀住她,唤了声林县长。
一听说死了人,刚才围攻警察的妇女们全都散开了,有些甚至撒腿往家跑,天呀,死人了,打死人了!男人们却像是没听见,仍握着手里的家伙,虎视眈眈地盯住警察。
林雅雯努力支撑住自己,沉沉地说:“我是县长,前晚的事我负主要责任。”
“对不起,林县长,我们无权追究领导责任,我们是依法缉拿凶手。”说着递给林雅雯一张缉押令,上面有鲜红的公章和领导签字。
林雅雯扫了一眼,垂下目光,半天后艰难地抬起头:“能不能先不带人走,等我把群众的情绪稳定了,你们再执行公务。”
警察略一思忖,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还真是没法带人走,点头同意了。林雅雯这才转过身子,久久地盯住村民,她的眼里有泪花闪动。村支书胡二魁这才感觉到天真要塌了,低头抹起了眼泪。
“死人了,死人了你们知道么?”林雅雯哽咽着对身边的村民说。
“让你们冷静,你们就是不听,动不动充英雄,现在充呀,闹出人命了,你们怕不?我怕!人命大过天,你们有多少理由能把一条命挡住。”她抹了把泪,泪水已冲出她的眼眶,奔涌在脸上。她沙哑着继续说:“现在你们清醒了吧,还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村民们傻站了片刻,慢慢地,一个个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无言地垂下头,听林雅雯说话。
林雅雯却忽然不知说啥了。
村口死一般的寂。
过了半天,她又道:“听我一句话,让他们带人走,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就算你们有天大的理由,触犯国法谁也救不了你们。”说着,她走向警车,一个个的,依次儿看着那些戴手铐的人。刚才还不屑一顾的脸这阵全都布上了暗云,有两个愣头青已在车里哭了起来。看来死人的事没谁不怕。林雅雯最后站在陈喜娃面前,忍了几忍才说:“你对得起你爹么,他养你三十年,就是为了打人放火?”
陈喜娃双手蒙住脸,不望林雅雯,也不说话。
半天,他的哭号声在车里野起来。
那野腾腾的哭号,一下子就把沙漠扯了个紧。
“让开,让车走。”林雅雯最后对住拦路的老人略略有些威严地说。
“使不得呀,林县长!抓去是要吃枪子的呀。林县长,你救救娃们吧!”几个老人突然跪在她面前,磕起了头。林雅雯艰难地掉转头,望住天。
沙漠的天蓝得令人心惊。
警车缓缓地启动了。几个老人不甘心扑过去要抱车轱辘,让胡二魁一顿脚踢到了边上。老人们猛一下抱头痛哭,哭声嘶扯在沙漠里,久久不肯散去。
乡上的gān部将群众一个个连劝带说劝了回去,村口一下子空dàng了。
林雅雯迈开步子的一瞬,猛地望见一个人。不远处的沙梁上,红柳丛里,站着一个木雕般的老人,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满脸胡须,表情凝重得如同秋阳下一棵沙枣树。
他正是六十岁的治沙英雄陈家声。
死在医院里的正是那个姓楚的推土机手,他叫楚发云,三十二岁,他老婆叫宁酸枣,也是沙乡人。就在当天傍晚,黑饭刚吃过,乡上的gān部们还没离开灶房,楚发云的老婆宁酸枣便扑进乡政府院子,进门就喊:“老天爷啊,你不让我活了,我要死给姓朱的看!”喊着喊着,就一头撞向乡政府院内那棵老沙枣树。老沙枣树有些年头了,乡政府还没建起时,它就长在这。它的年龄,怕是比这乡上的gān部们都大。
副书记许恩茂闻声跑出来,宁酸枣没撞树上,撞偏了,她的头不偏不倚就给钻在了树边一簇花里。花是迎chūn花,开得正艳,宁酸枣的脸上破了几道口子,血渗出来,染得那张脸花一道子,红一道子,很有看头。撞落的花瓣有几瓣伏在她头发上,有几瓣,顺着她浑圆的肩膀还有圆丢丢的身子慢慢落下来,看上去她就像huáng昏里被风chuī进来的一株花,只是不幸在乡政府院里飘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