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世帮这些日子不在乡上,在家里。具体缘由林雅雯不清楚,也没问。第二天上午,林雅雯将记者们分为两组,一组跟着宋汉文,采访八老汉。一组由qiáng光景带着,到群众家走访。安排完工作,她跟王树林就往朱世帮家赶,车子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赶在中午时分,到了这个叫朱王堡的村子。正午的太阳晒得沙漠滚烫滚烫,下车没走几步,一股热làng便钻进裤腿,蒸得人冒汗。也就在这时,朱世帮从地里回来了,他戴个草帽,光着膀子,如果不是他先打招呼,林雅雯几乎认不出他。半月不见,他黑了,瘦了,肩膀上蜕了一层皮,嘴上挂着几个血泡。他的一条裤腿挽着,另一条却拿根草绳扎了起来。林雅雯看见他这样子,忍不住想笑。
进了院,就轮到林雅雯吃惊了。她从没想过一个五万人口大乡的党委书记家会比一般群众还穷。朱世帮的家不在胡杨乡,是一个叫下柳的乡,跟胡杨乡紧挨着。林雅雯留心观察一番,五间房子都是八十年代盖的,破落,低矮,跟村里新起的砖房形成明显的落差。屋里的摆设也很陈旧,电视机还是不带遥控的,一件大立柜样子很古板,是沙漠人七十年代的作品。一张沙发像是从乡政府淘汰下来的,尽管罩了护单,可一坐人便陷了进去。林雅雯暗自思忖,他不会是故意装穷吧,这种gān部现在不少。正纳闷着,朱世帮的老婆进来了,也是刚从田里回来,看到林雅雯,惊了片刻,听完男人的介绍,忙搓着手说:“也不言喘一声,说来就来了,叫人没个准备。”林雅雯浅浅一笑,学沙漠人的习惯,唤了声“嫂子”,朱世帮老婆慌得面红耳赤,不停地搓着手说:“快别这么叫,你是县长,你看看这屋,咋叫县长坐。快快,你跑镇子上割肉去,我和面。”说完,红着脸钻厨房了。陪同的王树林笑着说:“她就这么个人,见生,我们偶尔来一趟,她都不自在呢。”
林雅雯拦住朱世帮,说:“肉就不必割了,弄点沙葱,听说你老婆沙米粉做得不错,我想吃,不知方便不?”
朱世帮笑着说:“家常饭,想吃就做。”便冲着厨房喊了一声。
坐下后,林雅雯言归正传,跟他认真谈起陈家声的事。一旁的王树林也插话,将眼下沙湾村村民的情绪说了。朱世帮带点责备地说王树林:“一定是胡二魁搞的鬼,你连这个都看不出,他这号人,你不能由着他。”王树林忙说:“村民们对你的免职有意见,我也不好硬来。”
“扯淡,那话你也信,职是我辞的,跟领导没关系,二魁这浑球,肯定又玩啥脑子。”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林雅雯说。
朱世帮“嘿嘿”一笑:“你把我看成谁了,怪不得大热天找上门来,原来是兴师问罪。”
三个人一阵说笑,想象中的难堪局面打开了。林雅雯这才说:“免职是我提出的,有意见可以提,但不能带到工作上,你现在这叫啥,脱岗,还是闹情绪?”
朱世帮忙解释,沙尘bào后,老婆忙不过来,好几块地到现在还没把沙清理掉,总不能不管家吧?林雅雯这才知道,朱世帮的两个孩子都考了大学,女儿还考上了清华,是沙湖县第一个上清华的学生。家里除了老婆,没别的劳力。她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暗暗羞愧,靠一个人的工资供两个大学生的确不容易。
吃完午饭,三人上了车,气氛更显自由。林雅雯抓住时机,想进一步摸摸朱世帮的底:“辞职有何打算,总不会解甲归田吧?”朱世帮笑说:“正在想呢,想好了打报告给你。”王树林插话道:“朱书记是想把流管处那些林地买过来,这事我们合计过,难度虽是不小,但解决沙湾村的矛盾还真是一个好办法。”
“拿啥买,钱呢?”林雅雯笑着问,并没当真。她现在才觉得,朱世帮这人并不莽,也不霸道,县上对他的看法,还真是有偏见。
一进沙湾村,朱世帮就冲胡二魁发火:“二魁你有完没完,三天两头的,老给人使啥绊子?”
胡二魁没想到林雅雯会拉来朱世帮,当下变了脸色道:“朱书记,你别冤枉我,这次可真是跟我没关系。”
“滚一边去,哄谁哩,你长几个脑子我还不清楚。说,这回又动的啥主意?”
胡二魁打了几声哇哇,才嘟嘟嚷嚷说:“县农业局救灾时说好给三车化肥的,到今儿也不兑现,跑去问,你猜人家说啥,就你沙湾村日能,啥便宜都沾。”
“我说嘛,就这点小事,犯得着动那么大脑子?林县长,原因给你找到了,咋解决,可就看你了。”朱世帮笑着把矛盾jiāo给林雅雯。林雅雯也有点生气,当初救灾,当着市上领导的面,各部门表态一个比一个积极,真要落实,却一个个哭穷。她掏出电话,当场拨通农业局长的手机,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马上把三车化肥送来,我在沙湾村等着。”
胡二魁见状,忙又说:“还有水利局,说好的五千块钱,到今儿个才给了两千。”朱世帮打断他:“有完没完,不是你了,走,带我们去八道沙。”
路上,林雅雯听胡二魁悄悄问朱世帮:“你跟她和好了?”朱世帮踢了他一脚。林雅雯忍不住就笑了。原来有些矛盾可以用很轻松的方式化解。
到了第二天,朱世帮跟林雅雯几乎无话不谈了,林雅雯总算是了解到朱世帮内心深处不少东西。的确,跟自己相比,朱世帮对这片沙漠的感情,更深、更浓,这种感情,怕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是任何一个生长在沙漠之外的人都无法感受的。朱世帮说,一看到别人毁树,他就忘了自个是党委书记,忘了自个身上还有更重要的职责,恨不得扑上去剁了砍树者的手。这话一点不假,林雅雯联想到两年来在沙漠中的切身感受,算是懂了他这份心情。两个人一路畅谈着,往沙漠深处去。
快到三道梁子时,林雅雯的裙子不慎让沙刺挂住了,怎么也取不开,只好唤走在前面的朱世帮。朱世帮回过身,费半天劲,帮她把裙子取开,望着一脸窘态的林雅雯,朱世帮忽然一笑:“你穿这身衣服来沙漠,不是检查,倒像是观光旅游。”
林雅雯一阵难堪,瞅了一眼近乎luǒ着身子的朱世帮,就觉自己真是有点作秀。这天的林雅雯穿一身套裙,淡紫色,这身打扮她还是jīng心考虑过的,穿上去既不扎眼,也不出格,而且衬托得她脸更白皙,跟陈家声和朱世帮他们的黑脸膛一比,简直就是两个洲的人。这阵她才知道,穿套裙来沙漠,算是个大疏忽。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她为自己的疏忽深感不安,这些日子她过分注意自己的形象了,老想着不能让人看出她jīng神不振情绪不佳,却把问题的另一面给忽视了。还好,朱世帮也是用玩笑的口吻,他紧跟着冲一个记者喊,来,给我和县长合个影,也让我沾沾美人的光。
走在前面的水晓丽抢先跑过来,高兴地为他们拍照。朱世帮穿了件背心,像个骆驼客似的用手指着远处的灌木丛,同时示意林雅雯靠近点,林雅雯忽然感到一股亲切,不由得把身子往朱世帮怀里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