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雯走下车,冷冷地扫一眼众人。这是一种气势,也是一种心理策略,无论心里怎么想,样子上,必须做得生气,不耐烦,而且要带点儿威严。要不,等一会你说的话,就也成了屁,没人理睬的。
“什么事?”她问带头冲上来的徐大嗓子问。
徐大嗓子五十来岁,长得老,看上去有六十岁,林雅雯是在处理土地纠纷时跟他认识的。此人以前在村办小学当老师,有点文化,后来转正考试没通过,辞退了,因此对乡政府有了仇。前些年仗着他当老师时那点儿威望,也在望草湖弄了块地。没想他刚一弄到手,望草湖的政策变了,既不允许小户开井,也不允许私下倒卖土地,只能将土地jiāo回乡上。徐大嗓子似乎买地时就打定了主意,要跟乡上县上gān到底。在县乡两级没批准的情况下,他擅自鼓动六个小户,每人集资一万五,在望草湖边上打了眼井。水还没送到地里,就被县水利局关井队qiáng行关停了。于是,徐大嗓子的上访之路便开始。林雅雯第一次到苏武乡的时候,没搞清徐大嗓子的为人,听了他几句话,认为他讲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就道:“你的事我记下了,三天后你到县上来,我给你答复。”没想徐大嗓子跟后就甩出一句:“来回一趟得花不少钱,你给我报销?”
“报销!”当时的林雅雯是想尽快制止事态,同时,也想给乡gān部们做个表率,别见了农民就chuī胡子瞪眼,不拿人家的事当个事。谁知,她的轻率给她埋下了祸根。等回到县上,一了解望草湖土地纠纷的前因后果,她就知道,自己态表得太早了,不但早,而且表得有些荒唐。
第三天,徐大嗓子来了,不只一个人来,浩浩dàngdàng,带了一大队人马,是包专车来的,径直开进县政府,见人就说:“是林县长让我来的。”等进了办公室,面对吃惊的林雅雯,徐大嗓子就没那天那么友好了。从肩上把铺盖圈一扔,慢条斯理地掏出旱烟锅,点上抽了。林雅雯刚说了句这儿禁烟,徐大嗓子就扯起大嗓门:“啥都禁,你还让不让我们老百姓活了?”其他人见状,也都学他那样,在楼道、卫生间、还有别的办公室里,打起了地铺。一看,就是集体商量好了要大闹一场。
那天的林雅雯惊了,呆了,她还正愁着要是徐大嗓子来,怎么跟他说?没想,徐大嗓子给她来了这一手。徐大嗓子像是料定她给不出啥答复,索性不要答复了,就要她的难堪!
林雅雯结巴着,惊怔着,甚至控制不住地抖索着,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前的场面。那是她第一次遭人围攻,也是第一次遭人谩骂。徐大嗓子连问了三声:“林县长,答复呢?”见她赤红着脸不说话,虚张声势地就火了:“我还以为你是个清官,是个为民办事的官,哪知你也是一丘之貉,一个只说空话不办实事的官僚分子。”
“官僚分子!”外面的人附和道。
后来她说了一句,让他先把人带走,具体的事儿,让他一个人留下来谈。徐大嗓子嚯地站起,旱烟锅在玻璃茶几上重重磕了几下:“我留下咋的,你还能抓了我不成?人民政府就是人民进的!我的问题不解决,我不会回去,他们也不会回去。”
“解决问题要有解决问题的方式。”林雅雯一开始还很有耐心,心想既然是群众上访,就按群众上访的程序解决。说着话,她打电话叫信访办主任。哪知不叫还好,一叫,徐大嗓子的牢骚话又来了:“想推诿啊,我们谁也不见,今天就见你县长!”僵持了一会,林雅雯才明白,徐大嗓子根本不是跑来解决问题的,他是跑来耍自己威风的。
林雅雯定了定神,感觉单是害怕也不是个办法,凡事都有个开头,不能让同楼上办公的副县长们看笑话。说来也怪,那一天,楼上几个副县长都在,居然没一个站出来制止。qiáng光景偏巧又不在,这戏,就由她一人唱了。付石垒倒是出来过,但也只是象征性地跟徐大嗓子讲了几句,然后站楼道里吆喝羊群似地叫了几声:“回去啊,全都回去。”就又不见影了。
那一次若不是祁茂林,林雅雯真是下不来台。徐大嗓子像是吃定了她,任凭她怎么耐上性子做工作,就是听不进去一句。林雅雯后来也是豁了出去,我倒要看看,你能坐到啥时候,如果真能坐出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来,我给你徐大嗓子记功。就在局面僵持时,祁茂林从市里回来了,一听秘书说政府这边出了事,歇也没歇,就赶了过来。看见徐大嗓子的一瞬,祁茂林真是有种扑上去抽这家伙一顿耳光子的冲动。徐大嗓子像是也怕他,见他进来,突然躺在地上,耍起了死狗。
“给我拉起来!”祁茂林喝了一声,就有秘书连同工作人员冲徐大嗓子下手。徐大嗓子抢在被别人拉起来之前,自己站了起来。不过他的表情也是豁出去的,反正到了这份上,害怕也是闲的,不如来一次硬碰硬,看他祁茂林咋说。
“打电话叫公安,把这禽shòu关进去!”谁也没想到,祁茂林会吼出这么一句。林雅雯有点惊,秘书也有点惊。一看祁茂林的脸色,秘书不敢怠慢,掏出电话,就给公安局打。徐大嗓子怕了,战战兢兢道:“我跑来解决问题,你凭啥抓我?”
“凭啥?你gān下的丑事你不清楚,要不要我给你讲出来?你个吃五谷不gān人事的,还有胆跑这地方闹。先抓进去,出了问题我负责!”一听这话,徐大嗓子吓得掉头就跑,铺盖卷都没来得及拿。秘书要追,祁茂林轻轻咳嗽一声,目光示意秘书,别多事。
一同来的人见祁茂林发了威,徐大嗓子又吓得逃了,紧忙收拾起东西,往外走。半小时后,办公楼静了下来。不知何时掺在人群中的付石垒正欲说话,祁茂林狠狠瞪他一眼,冲林雅雯说:“你到我那儿去一趟。”说完,自个下楼,先走了。
也是在那次,林雅雯知道了望草湖的问题为什么久久得不到解决,知道了徐大嗓子为什么如此嚣张,敢聚众围攻她。“这事做的,真是没屁眼,我都丢人丢得没法跟你说。好了,这事你就甭插手了,谁留下的后患,让谁去解决。有本事他们就往市里闹,省上闹,反正我祁茂林是没办法给他们解决!”说完,祁茂林点了烟,狠抽。祁茂林是很少抽烟的,他的肺不好,但那天,祁茂林抽得凶。抽着抽着,突然问:“你咋跟徐大嗓子扯上瓜葛了?”
林雅雯红着脸,将前几天去望草湖的事跟祁茂林说了。祁茂林叹一声:“往后去哪,先打声招呼,你刚来,情况吃得不透,沙湖的事儿,复杂着哩。没一年两载,你怕是整不出个头绪。”说完,顿了一会,见林雅雯纳闷,又道:“知道这个徐大嗓子是啥人?”
林雅雯摇头。
也就是那天,祁茂林告诉林雅雯一件原本不该告诉她的事儿。
徐大嗓子到底是个啥样的人,祁茂林为什么要骂那样的话,骂了,徐大嗓子为啥就能急慌慌地溜掉?这事,祁茂林原本准备将它烂在肚子里,可那天,祁茂林还是忍不住给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