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上_冯骥才【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这话反在她心里激起一股倔犟劲儿,她一推大杨的肩膀,说:“你躲开!”然后大声对裁判说:“开始吧:”她伸手向裁判要球儿。为了避免由于疼痛而止不住牙齿喀喀打战,她的一上齿把下唇都咬破了,渗出血来。

  裁判员明白这姑娘不会支撑许多时间,赶紧把球儿递给她。这次她一接过球就好象有了十足的把握了,她果断而熟练地把球儿举手投了出去。金huáng色的球儿也仿佛毫不犹豫,一下子把人们的希望填进篮筐,刷地一响,球儿进了。一片欢呼声、掌声、叫声。

  不知谁欢叫一声;

  “赢了!”

  过度的紧张和兴奋,与随之而来的彻底的松弛,使她再也支撑不住。她眼一黑,身子一软,倒下去。在她昏倒下去那一瞬间的朦胧的意识里,感觉到几条有力的胳膊架在她的后腰上,好象还有总教练的声音:

  “快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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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之上

  十三

  总教练愈是回避谈论她的受伤情况,她愈感到自已这次摔伤非同一般了。一个被医生和亲友封锁真情实况的伤病人总是极其敏感的。她透过总教练脸上的尴尬的微笑,看到了这硬撑着的微笑的后边隐藏着一种深深的海意与担忧,又透过这海意与担忧模模糊糊联想到自己的以后与将来。她表面上依旧那样沉静,而每当医生、护士和总教练走进屋来时,她就用一种探询和追究的目光盯着他们的脸。他们便不禁扭过脸去,躲开她的目光,倒好象对她有什么愧疚似的。她呢?从不向他们问一句有关自己情况的话,似乎她不敢问,不敢从对方嘴里证实自己已然猜到了的可怕的伤势。

  她的膝部打着厚厚的石膏。这石膏在她眼里却象一层透明的玻璃,连皮肉也是透明的,可以一直看到自己的膝骨。有一天在她的梦里,那膝骨忽然没了。

  总教练常来看她。医院探视病人时间是一周四次,总教练几乎天天来。但从来也不谈那场球,不谈临近眼前的去国家队的事,甚至连任何有关打球的事也绝口不谈。那么谈什么呢?总教练向来是,一沾上球就滔滔不绝,一离开球就成了哑巴;好象世界上的事离开了球就不多了。现在只有尴尬地笑,不安地搓着手,还不断地重复这两句话:

  “别着急,别着急……没关系,没关系!”

  医生只说;“你感觉怎么样?”

  护士的话就更节约,总是这三个字:“有事吗?”

  什么叫有关系和没关系?肉体再痛苦也不怕,骨头断了、裂了、碎了都没关系,只要能复元、上场,依旧象先前那样龙腾虎跃般驰骋在比赛场上就成!一个运动场上的qiáng者,时时都有种冲人剧烈的对抗里抖一抖威风、施展一下本领的渴望,这渴望火辣辣地烧着她的心。但是她从周围找不到可以使她这种渴望获得些许安慰的迹象。

  体委领导,各队队员、甚至还有些球迷来看她,打听情况,为她担忧。她一直硬装出一种不以为然的样子,好似她明天就能上场比赛。难道她就这样一下子被抛出灯光辉煌的球坛,难道她这条劲健有力的腿竟然一转瞬就变成残废?这怎么能令人相信!于是她以惯常的镇定把不安压制在心里,自尊心还帮助她守住感情的大闸,不使它流露出一点一滴。只是一天傍晚,妈妈来看她,房里只剩下她娘俩时,她流了泪,却没说为什么流泪。妈妈当然知道她受伤的真情,没说什么,也没掉泪。妈妈靠着做一名普通内科医生的微薄收入,把她从小拉扯大,娘俩相依为命。家里没有男人的女人,整天必需和生活、各种事、各色人直接打jiāo道。生活把妈妈磨练成一个倔qiáng的人。肖丽个性中的倔qiáng因素就是从妈妈那里受熏染而得来的

  有一次,她队里的几个伙伴来瞧她,其中有徐颖和大杨。徐颖表现得轻松、快活、有说有笑,比起平日来分外反常。自从肖丽近一年多在队里受到重用而渐渐取代了徐颖原先的位置后,徐颖便对她有股说不出的别扭劲儿。在一些有争议的小事上,徐颖总是故意站在她的对面,用一些或明或暗的话刺激她;背后还说了她一些不咸不淡的话。今天徐颖竟然有说有笑,尤其与坐在一旁的高个子姑娘大杨yīn沉不语、皱巴巴的神情形成鲜明对照。虽然不能说徐颖有些幸灾乐祸,但她的笑声却化做一根根尖硬的针芒扎着肖丽的心,使尚丽受不了!

  女队员们走后,总教练来了。他又坐在她chuáng头的椅子上,尴尬地笑,搓着手。但尚丽已经不能忍受这种状况继续下去,她不等总教练说什么“别着急……没关系!”之类的话,就突然问:

  “我问您,我以后还能不能打球?”

  总教练惊呆了。他知道早晚会出现这种场面,这场面已经摆在眼前。他吞吞吐吐,有口难言。

  “您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其实您什么都知道,为什么瞒着我?”她说。她动了感情。

  总教练慌了。这个表面上沉静镇定的姑娘,一旦受感情驱使就象脱缰的马一样难以驾驭。在靳大成离去那天上午他已经领教过一次,当时自己慌乱无措的感觉现在还能回味起来。他真怕她再来一次,便忙说:

  “肖丽,你先镇静一下,事情并不象你想象得那么坏?”

  “不管想象如何。我就问您,我还能不能打球?”她问,已然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总教练一见这眼泪,自己的眼睛也cháo湿了。这是他抑制了半个多月的眼泪。每每在这心爱的、曾经前途无量却突然失去一切的女队员面前,他都有股热泪要涌溢出来。他一直在努力约束着自己。但此刻他朱去了那股自我的约束力——因为,眼泪能够引出眼泪,尤其在亲近的人之间。它还能冲开理智的堤坝,使感情得到奔泻的自由。他再没有力量对肖丽守住秘密了:“听我实说吧!你的伤的确很严重。这责任在我,是我叫你不顾一切去制造对方犯规;没料到,这场比赛的胜利竟以你的腿为代价……作为教练,这是不能原谅的错误。我已经向领导申请,不去国家队了,并请求撤掉我总教练的职务……”

  “您说这个gān什么?”肖丽流着泪说,“我不问这些。我问您吧——我是什么类型骨折?”她泪光闪闪的黑盈盈的眼睛直bī着他。

  看来他不说不成了。他沉吟半天,用极低沉和极平稳的语调说:

  “粉碎性膑骨骨折。”

  似乎这种语调可以减轻事情的严重性,但这消息的本身却等于宣布一个运动员的“死刑”。

  她听了这话,瞪大眼,足足呆了一分钟,突然她抡起双拳疯狂地、象擂鼓般似地“嘣嘣”砸着自己腿上的石膏,一边用吓人的声音大叫:

  “我恨我的腿,我恨我的腿呀!”

  总教练赶忙上去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流着泪说:

  “你恨我吧!是我害了你。”

  肖丽摇着头,哇一声大哭起来。这哭把多少天里积满心中的苦水一下子进发出来,好似溢满洪水的大江决口一样。倾泻得那么猛烈和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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