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上_冯骥才【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老huáng,快去办,我要她了!”

  “谁”胖胖、温和、富态的huáng主任惊奇莫解地睁着一双小圆眼睛问:“你说的是谁呀!”

  “那姑娘!就是她!”

  “唉,老卢,哪个姑娘?哪儿呢?姓什么、叫什么?”

  卢挥愈急就愈想不起这姑娘的名字和所在学校。他用拳头凿脑袋,脑袋里反象空的一样。

  半个月后,肖丽就调了进来。卢挥把她安排在一队,由自己亲自培训。肖丽便成了市女篮中一名年纪最小、个子也最小的队员。

  情况比估计得好,这是最使人高兴的事。

  教练最愿意碰上这样的运动员。好比雕塑家手里一块软硬度正合适的泥块,并且有很qiáng的韧劲、拉力和耐性,似乎想叫她成什么样,她就能成什么样。她刚qiáng、执着、坚忍的个性,加上优良的身体素质,使她很快就掌握住各种高难度动作;她内涵而不外露的聪颖与专心专意,使她能够对卢挥的指导意图心领神会。她jīng神上还有一种天生的难能可贵的稳定、冷静和成熟,使她能在比赛中发挥出训练得来的最好成果。这样她的技术和水平就眼看着日日拔高,好象夏天涨洪时,从河边的标尺看猛长的水线。快得往往使卢挥都暗暗吃惊。

  一个能够成材的学生碰到一名有眼力又有办法的教师,好似在qiáng健的母体内重新投一次胎。在好铁匠的手里,一块劣铁能打成一柄好刀;在低能的凿刻匠的手下,一块美玉也会变得砖瓦不如。幸亏肖丽碰上了卢挥——这个国内公认的第一流教练。丰富的教练经验和训练办法自不必说,他还是一位运动心理专家。他注意把握运动员的身体特点之外,更注重掌握运动员的个性。好比一个优秀的高级军事将领,往往把对下级指挥员性格的了解看得比每支部队的武器配备更为重要。善于抓住人的jīng神和心理因素,办法就能多上一倍。而卢挥对尚丽的了解不仅于此,他还感到这姑娘和自己颇为相象,就象两只麻雀那样相象。开始他只感觉他俩很象,却不知象在何处。他找到他俩性格中一些相似之处,比如内在、倔qiáng、认真……还有呢?似乎总还有点什么——在至关紧要的地方。一天早训前,他去训练馆,看见空dàngdàng的馆内只有一个穿红衫的姑娘用油墩布拖地。

  头天刮了一夜大风,馆内地板上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尘土。这姑娘正起劲地拖着,身后拖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明洁的反光。他细一看,那红衫子上印着“6”的号码,原来是肖丽。

  他心里忽然感动起来,并一下子悟到了他和冯丽那关键的共同之处——他们都对篮球运动有股疯狂的爱。只有这股爱,才会对球场也怀有一种感情。就象老农对土地也有着深挚的感情一样。卢挥感到自己心里有根弦,给这情景引起的激情撞响了,发出明亮悦耳的共鸣。他是个出名的“事业狂”,二十年来他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事业上,甚至花费两个小时去看电影都觉得可惜。真正从事事业的人,对一个投身到事业中来的人,马上会涌起qiáng烈的爱。他还认准,这样一个姑娘将来必然能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谁也拦不住,谁也别想把她扯出球坛。

  但是,现在他不明白了。男篮那宽肩膀的壮小子靳大成施展了什么魔法,怎么会一下子就把肖丽单纯的生活、平静的内心、专注的jīng神天地全搞乱了?

  他不明白这一切,恐怕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这原因与他自己当年的奇特的婚姻有关。

  他是独生子。父母一直切盼有个女儿,却盼不来。一次父亲到河南办事,赶上那里闹大水,遇到一个十来岁、无亲无故、没人养活的孤女。父亲生了怜悯心,收这孤女为义女带回来抚养。那时卢挥比这女孩子大两岁,便以兄妹相称,后来这女孩子长大,父亲舍不得这苦命的女孩子嫁出去,再遭什么不幸,便做主叫她和卢挥成婚。卢挥自小喜欢这义妹,并不反对,高高兴兴顺从了父亲的意志。但他们的婚姻是没有经过恋爱的婚姻,是从兄妹之情过度到伉俪之爱的。尽管他俩的感情融洽和谐,却从未尝过初恋与热恋的滋味,没有感受过恋爱时那甜美、醉心、令人颤栗的力量。因此他无法理解靳大成与肖丽之间发生的事。更由于,他认为这种事与他酷爱的事业水火难容,便象痛恨窃贼一样痛恨靳大成,好象靳大成把他的一件珍爱的宝贝偷去了。同时他也恨自己对这件事反应迟钝,没有在刚刚开端就察觉出来而断然把他俩分隔开……卢挥想着,忽觉手指象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生疼,原来是夹在指间的烟卷已经烧到根部,烫了手指。他赶紧把残剩的烟蒂按灭在烟缸里。这一果决的动作,使他联想到必须把眼前这桩恼人的事尽快而毫不犹豫地根除。

  他已经着手进行了。刚刚他派人去找靳大成来谈话。他怀着一腔盛怒,等候着发泄对象的到来。

  -------------------

  爱之上

  六

  有人敲门。敲门的声音分外轻,似乎声音里含着一点胆怯,他料想是靳大成来了。

  “进来!”他说。

  进来的果然是靳大成。这个带着一些山东大汉气概的小伙子惶恐地瞧着他,显然已经知道总教练找他来的目的了。

  卢挥一见他,就厌恶地转过身去,点烟、吸烟、吐烟,半天没转口身来,靳大成从总教练一手权腰、斜着肩膀的背影,以及斜在背部衣服上几条粗大的皱折,就能感到他忿怒的程度了。平日里,总教练是个既严肃又温和的人,他隆起的眉骨下、布满细纹的眼窝里,那一双微眯着的、富于您力的眼睛总闪着亲切的目光。尽管他在训练时象法官一样严格、苛刻、不容情面,在训练之外却与运动员们象朋友一般有说有笑,自从他来到球队,还没见过总教练对谁发过脾气。为此,他就更觉得事情的严重。他站着,不敢坐下。

  果然总教练发火了。忽转过身,同时转过一张涨得赤红的脸。他仿佛再也抑制不住地从胸膛里蹿出一个气冲冲的声音:

  “你搞的是什么?呵?”

  “我……”靳大成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敢看总教练的脸,把目光垂落在总教练的脚尖上。

  “你!你难道不知道运动员不能谈恋爱,你是不是明知故犯?”

  “我?”

  “‘我’什么!你别拿我当木头,我一切都看在眼里了。整个体训大队没人不知道你做的事,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影响?照你这么gān,大家全谈恋爱算了,体训大队还不垮掉?再说,谁都知道,肖丽是女篮中最有前途的队员,她已经叫你搞得神魂颠倒啦!

  你是不是想毁掉她的前途!你别不说话,你为什么做起事来胆大包天,在我这里却装得胆小怕事?”

  总教练的怒火非但不减,反而象石油井那样,一旦喷出来就遏制不住。在他嘴里,靳大成好象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事情的坏蛋。而这个老实、淳朴、没经过什么事情的山东小伙子碰到这种场面,真不知该怎样应付和解释。他连自己是对是错也分辨不清了。

  站在那儿,一双手汗出不止,不住地往裤子上擦抹。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6/25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