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丽住的房子是河化集团淘汰下来的旧家属楼,当初分房,小丽不够资格,厂分房领导小组看在她是陈天彪的老家人,硬是把这套旧房子给了她。陈天彪在这事上也有私心,照顾好小丽是他唯一能给招弟的回报。后来小丽公开了跟李木楠的恋爱关系,陈天彪还当面责备过她,说早知道你们谈恋爱,我就不在分房这事上动摇原则了。可没过多久,大约一年吧,他们又chuī了,两人关系闹得很僵。问原因,两人谁也不说,气得陈天彪直拍桌子。目前小丽跟李木楠都还是单身,陈天彪跟招弟也动过让他们重修于好的脑子,但年轻人的事,压根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小丽今年二十七了吧?”陈天彪突然问。
“过冬就二十七了。”
说完这句,两个人复又沉默。其实这个话题他们每次都说,说得都没有新意了,小丽自己不急,他们急又顶何用?不过这种时候,不拿小丽当话题,又能拿什么呢?
夜幕在他们的话题里慢慢暗下来,覆盖掉整个城市。夜开始变稠,变浓,变得有心事。两个人的心情跟着夜幕发生微妙的变化,尤其招弟,渴望能把这个话题停下来,说些跟自己相关的事。招弟快五十了,五十岁的女人心情是很复杂的,大半生的岁月给了她许多,也让她丢失了太多。夜深人静,她会忍不住坐在月光下,那时候的心情说不上惆怅也谈不上悲伤,只是想起一些不该有的失去或放弃,会多多少少发出些感慨,就想在剩下的时间里尽量抓回来一点。至于怎么抓,抓多少,却不曾认真想过。也是,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抓来啥呢?
但女人终归是女人,年轻时候,招弟是从不跟陈天彪使性子的,那时只觉得他可怜,苦,就想多帮他一点。到了这岁数,性子反倒上来了,不但性子,有时还想撒点娇,动动小脑子。这不可笑嘛,真是活回来了。招弟禁不住一笑,起身为陈天彪续满水,看到他一脸疲惫,坐沙发上打哈欠,心里又忍不住为他叫苦,苦命人,啥时都是苦命人。
“早点去睡吧,看到你我也就放心了。”
三车间的生产一拖再拖,迟迟不能启动,陈天彪对李木楠意见很大,他在会上第一次冲李木楠发火,脾气大得惊人。
三车间是河化集团的中枢车间,三车间不能恢复,其他车间只能坐等观望。为保证河化的正常生产,上次董事会上,陈天彪提议让李木楠重点分管三车间,等于是把一个集团公司的副总加qiáng到了车间。从目前情况看,这个决定并没达到预想的效果,相反,因为李木楠的原因,车间班子反而有了消极情绪。
上午陈天彪把车间几个领导叫来,问到底怎么回事,几个人先是不说话,后来陈天彪发了火,他们才支支吾吾说,李副总这些日子像是有心事,汇报上去的事半天没回应,跑去问,他反倒忘了。
这可是个新情况。李木楠尽管年轻,但在工作上从不分心,而且有一竿子插到底的jīng神。陈天彪正是看中他这点,才破格将他提到副总位置上,一年多来,他也确实帮河化度过了不少危机。要说河化现有领导中,还就他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但这一次,陈天彪却很失望。
会后,陈天彪找他谈话,李木楠低头不语,像是有什么话说不出口。陈天彪来气了,他最见不得别人这样。有什么话不能说出来,如果班子主要领导不能做到当面沟通,还怎么一起共事?
李木楠像是成心跟陈天彪过不去,任凭陈天彪怎样发火,就是不说话,头始终勾着,目光死死盯着脚面,让陈天彪无法看清他的真实意图。等陈天彪发完火,打算跟他耐心商量一下车间的工作时,他却说:“我想请一月假。”
“请假?”
陈天彪怀疑自己听错了。
“要是可能,请两个月更好。”
陈天彪刚刚消了的火猛又窜起,请假?这个时候请假不是明摆着撂挑子嘛。眼下是河化组建以来最大的一个坎,原材料供应严重不足,市场又被竞争对手抢去三分之二,产品受阻,价格下跌,外欠货款无法收回,资金运转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所有这些,李木楠不是不清楚,甚至比他陈天彪更清楚,他却要在这时请假!
陈天彪脑子里蓦地跳出一件事,大风前他无意中听说,李木楠想去南方发展,正在跟南方一家大公司谈……
他猛地摔上门,出去了。半个小时后,陈天彪打电话给厂办,让厂办通知李木楠,移jiāo工作,想休息多长时间休息多长时间。
等把三车间生产重新启动起来,已是一个星期后。这时陈天彪听到一个消息,全省化工行业的第二轮战略重组开始了,按目前透露出来的风声,河化这样的规模,不在政策性保护之内,也就是说,河化下一步的日子相当艰难了。
第4章
10
夏日的河阳城是非常焦躁的。
晨风从北部的腾格里沙漠刮来,挟着沙漠的骄横、bào躁,卷起河阳城上空浮dàng的腥烂气,令空气gān热难耐。广场里,新植的草坪让夜间纳凉的人踩得东倒西歪,几个肥硕的屁股印很清晰地印在草坪上。衬了屁股的废报纸,小孩扔的雪糕纸、冰棍袋、饮料瓶乱七八糟撒一地。大风前新装的不锈钢垃圾桶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个尚未撤除的老式铸铁垃圾桶孤零零摆在广场东口。但因为太破旧,人们嫌弃它似的不肯往里面扔东西。广场东头大什字马路边上,几个穿huáng马甲、戴口罩、提扫帚的环卫工人围在一起仰起脖子,使劲地瞅着通天柱顶端迎风飘动的粉红物,争辩它到底是姑娘的内衣还是婆姨们的……
高高大大的建筑物下,早起的人们jī一样渺小。
晨练的人排成三个方阵。东边是一个满头银发身材瘦小的老人领着练剑,中间是上了年岁的妇女们扭秧歌,西边是年轻人跳早舞。广场西边马路边,卖早点的小摊正在生炉火,噼噼啪啪的柴火声中,几股子浓烟乌腾腾升起,很快在广场上空汇聚成一块黑云。早点摊的四周,晨风卷着垃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穿过修建河化大厦时临时打通的一条碎石巷道,被誉为河阳火锅一条街的共和街上,大多的店铺还关着门。共和街在黎明中呈现出一片难得的宁静。这条街刚贯通时曾被定位为河阳城的商业一条街,有人还充满幻想要把它直接提升为步行街,让河阳城因此罩上现代都市的光环。不料第一批入驻的店主很快让这个幻想破灭,后来jīng明的四川人、浙江人乘势抢夺地盘,将一大半门面改成风格各异的火锅店,才让这条街得以繁荣。
火锅店中间夹杂着的网吧里,聊了一夜天的中学生们此时极不情愿地走出来,揉揉猩红的眼睛,伸伸青chūn的懒腰,打几个哈欠,呼吸几口有异味儿的空气。在学生们对黎明的一片怨恨中,一辆坦克一样笨拙的推土机轰隆隆地响过来,发出刺耳的叫声。推土机后面,一伙民工扛着铁锨,踏着有力的步伐,跟着推土机往西走。学生们看见,民工们胳膊上系个红袖套,袖套上大大地印着一个“拆”字。
推土机驶出共和街,穿过河阳城去年新拓宽的新西大街,又往西走了近两百米,停在了一座孤零零的四合院前。民工们像警察一样迅疾散开,从四周围住了这座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