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二十六岁的小寡妇麻大姑背着只剩一口气的破烂儿,艰难地朝村子走去。白雪皑皑,那一深一浅的足印,记录了这对患难夫妻最初的爱情。
其实,在这以前,破烂儿是有过一场爱情的。正是那场大雪,深埋了这一切。至今想起来,陈天彪仍感到身上冷冷的。
五十二年前,破烂儿出生在那个叫下四坝的村子里。破烂儿是孤儿,爹妈死得早,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十七岁那年,他孤身进了河阳城,收起了破烂,两年后的一天,他在河阳城遇见大队书记的女儿兰花,兰花跟他同岁,小他几个月,初中念完后在家闲着,不用下地gān活,也不用挣工分,唯一的事就是跑到河阳城玩,破烂儿城里熟,自告奋勇给兰花当起向导。
一年后,两个人竟然有了恋情,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要是放在今天,陈天彪兴许就把一切都掐死在萌芽中,偏是在那时候,吃百家饭长大的破烂儿心气竟高得能冒过天。兰花让破烂儿到她家提亲,破烂儿就傻乎乎跟在媒婆花大婶后头,来到大队书记家,还没等花大婶说完话,大队书记一把扔了破烂儿恭恭敬敬奉上的厚礼,bào跳如雷道:“一个捡破烂的,敢跑老子门上提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猪脑子里进了水,也不到先人坟上撒泡尿照照?”
兰花跑出来说:“我愿意,是我让他来的。”
书记一个巴掌打过去,兰花捂着脸跑自个屋里哭去了。
书记吼道:“给老子滚!再敢跑进老子的门,老子打断你破烂的腿。”
整整一年,破烂儿去一次,书记摔一次,骂一次,兰花哭一次,可两个人就是分不开。
破烂儿也有些灰心了,心想自己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想跟兰花分开。可兰花不依,非要嫁给他,破烂儿吃了秤砣铁了心,又去。
两斤白糖,两块茯茶,一个四斤重的肉方子,红纸包着。媒婆花大婶不去,说她老脸上挂不住这个臊,拿裤裆打脸哩。花大婶发完牢骚,又规劝:“破烂儿,说句不当听的话,再跑也是白搭,多好的主儿人家都推了,就你?趁早死了心吧,有本事,哄着睡了,生米煮成熟饭,看他大叫驴把你吃了……”
“大叫驴”是书记的外号,村里人背地里都这么叫他。
媒婆花大婶让“大叫驴”书记驳了几回面子,恨他,出了个馊主意。
破烂儿心一横,就当闯鬼门关,豁出去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空气里弥漫着庄稼成熟的味道,“大叫驴”书记躺在书房炕上,叼着五分钱一盒的经济烟,乐滋滋地听广播匣子,见破烂儿进来,一个蹦子跳下炕,鞋都没顾上穿。
“好你个死皮赖脸的烂货,三番五次的,不知天高地厚。”他一把抢过破烂儿提的礼当,扔到院子里。大花狗闻见荤腥味,呼一下扑过去,肉方子让它逮个正着。
“我要娶她。”破烂儿硬梗梗道。
“挖你先人的坟!”大叫驴书记怒吼道,“今儿个老子把话挑明了,你狗日再敢动兰花的脑子,老子拧断你脖子,滚!”
“我要娶她!”破烂儿恨恨道,目光坚硬地对住书记,脸上一点畏惧也没。
“反了!反了!敢骑到老子头上拉屎。”大叫驴书记突然放缓语气,“你滚不滚?”
“不滚!我得娶兰花!”既然脸已撕破,破烂儿也就不觉有啥狠不过去的了。
可是他错了,他低估了书记,这个被人骂做“大叫驴”的家伙一旦狠起来,做出的事是别人无法想象的。
书记叫来了民兵,那时节,民兵手里是有枪的。
“给老子捆起来!”书记炸了雷,房顶都要揭破了。
就这一句话,破烂儿挨了绳子,细细的麻绳扎进肉里,皮不开肉不绽,一捆就是三天,不给吃不给喝,两个民兵轮流着抽他耳刮子,边抽边问:“还想不想兰花?”
“想!”
又抽一个。
“想不想了?”
“想!”破烂儿回答得更坚定。
“啪!”抽得更响,接着是一枪把子。
几天后,破烂儿被放出来,兰花急不可待,两人又偷偷在一起,一个搂着一个,哭。哭够了,兰花狠下心子说:“跑吧,带我跑吧!”
就跑!刚跑到河阳城,追的人就到了几条路口都给堵上,再想跑,除非长翅膀。
他们躲进一间破房,收破烂时破烂儿常在这歇脚,两个人又抱着哭,天黑下来,暗淡的月光下,两个夺命的鸳鸯拥抱着,呜呜咽咽,哭出一串子对命运的愤懑。
弯月如钩,钩住两个人的心,现实的不平,未来的渺茫,齐齐地朝他们压来。这时候,破烂儿才觉出自己的弱小,望着天上细碎的星星,他忽然想,星星是没有爱情的,除非它变成月亮,或者太阳。
“回去!”破烂儿抹gān眼泪,忽然说。
兰花不回去,她铁了心,一回去,就再也见不到破烂儿。
“回去!”破烂儿口气硬硬的,像吐出个刀子。
兰花见破烂儿两眼发凶,一脸煞气,忽然更怕地抱住他:“你不要胡来,不要!”
“我不会动你老子的,不会!”破烂儿的话从牙缝里迸出,一股子火腥味。
“你睡了我吧,睡掉他就没办法了。”
兰花边抽咽边缓缓解扣子,一粒,又一粒,那粉白的身子,一点点显出来,借着月光,破烂儿看到那白在抖,在颤。那是怎样的一片白啊,脆脆的、嫩嫩的、生生的,如同草叶上的露珠,那么晶莹,那么剔透,美得令人心惊!却又那么烈,如油灯上的火苗,扑扑的,分明要把破烂儿点燃。兰花的手指解到裤腰上,眼看着女儿家那一片粉全要露出来了,破烂儿牙一咬,朝天吼道:“穿上!”
可是迟了,破房子外边,书记领着两个民兵,恶láng一样嗥叫着冲了进来。
“我日你十八辈子先人,挨千刀的破烂,老子把你丢进油锅,老子挖掉你的祖坟,老子骟掉你驴日!”
兰花一动不动,手还停在裤腰上,她的眼里是恨,是绝望,是再也不想活下去的玉石俱焚般的刚烈。
大叫驴书记疯了,他让兰花那亮白的身子炸疯了,一脚踹过来,照准破烂儿的要命处,如果不是破烂儿躲得快,破烂儿那天就废了。
一顿毒打后,破烂儿被弄到大队后面一个屋子里,陪伴他的,是房上跑地上跳的老鼠,还有一根更细的麻绳。
等他放出来后,兰花出嫁了,草草地嫁给河阳城一个工人。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雪,至今还纷纷扬扬飘在破烂儿的记忆里。
破烂儿记得,那场大雪里他做过一个梦。
他先是梦见自己推着丁零哐啷的破自行车,走在河阳城狭窄悠长的巷子里,gān着嗓子喊:“收破烂哎,破铜烂铁旧鞋底——收破烂哎,骨头废纸脏东西——”白家大婶开了门,丢出来一纸箱子。又叫几声,门口有根电线杆的人家开了门,探出一个白生生的女子,有点难为情地抱出来两双破皮鞋,一口烂铁锅,一个电筒子,几个空酒瓶,皮鞋一双卷成个牛皮卷,帮跟底脱成两张皮,他拿手里折了折,一股子污浊味扑进鼻子。另一双不太破,只是底跟帮脱了线,鞋头子上一道口,就想这双补补还能穿。他收好东西,谈价钱,女子不会说价:“你看着给吧,不给也成。”他给了女子五角,就又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