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的视线里,包工头子车光辉披一件深蓝色风衣,立在风中。起早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优点中的一个。等工地上的民工们发现时,他在风中已立了半个时辰。
他的脸上依旧露着温和的笑容,是那种让河阳人永远也读不懂的笑。河阳人的印象里,包工头子车光辉一年四季都在笑。不管是冷笑、热笑、温笑、讥笑还是嘲笑,反正在跟你说话时他总是笑着的。没见过他发怒或是发威,也没见过他发悲还是发愁。
同是大企业的老板,在河阳人眼里,表情却非常不同。陈天彪的愁,胡万坤的酷,车光辉的笑。上到河阳官员,下到工程队的民工,凡是跟车光辉打过jiāo道的人,无不惊叹他那笑。
有人说车光辉的钱,是赔笑陪出来的。也有人说凡是跟车光辉上过chuáng的女人,都让他的笑勾了魂。但河阳人公认的,还是车光辉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是个“笑面虎”。你瞧,他望见当官的,笑是从下巴往上挤的,一缕一缕挤上去,到了眉眼处,连眼都歪了。望见民工,笑又从额上落下来,像瀑布哗一下散开,让你觉得他温厚、和善,那笑沐浴了你,让你全身都舒坦。最是那遇见女人,笑从眼睛深处she出来,不用看脸,单看那眼睛,你就被一波儿一波儿的光给罩住,那光夺人心魄,直把你给淹了,没了。
此刻,车光辉正望着眼前的景致笑。
他先笑酒厂的职工。心想胡万坤真够绝,想出这么个点子,让酒厂的gān部职工轮流到工地上拾石头,刨沙子。每天二百人,六点钟上工地,gān到十一点,下午还要在厂里上班。听说是酒厂的职工现在不好好卖酒,五百多人的销售队伍实际坚守岗位的不到五十人,其余不是做小买卖就是成天钻茶屋里打麻将,反正销售员个个有钱,审计时最少的也占用酒款一二十万。检察院抓了几个,不敢往下抓了。五百人哪,能抓得过来!除非酒厂自己开个检察院。胡万坤没辙儿了,只好想这么个法子,说是重新打造企业jīng神。
车光辉不能不笑,把职工赶到工地上拾石头,也能打造出企业jīng神?你瞧那些拾石头的,两三个人推一架子车,半天了往上捡一块石头。东倒西歪地洒了一工地人,一天拾的石头卖到车光辉手里,还不够他们的饮料钱。
笑完酒厂的职工,车光辉又笑糖厂的工人。
在市长的再三gān预下,车光辉的河建集团吸纳了三百名糖厂下岗职工。原想这些丢了饭碗的工人会珍惜这次机会,没想一进工地他们的怨声就来了。堂堂一介工人怎能gān民工的活,这不rǔ人吗?gān了不几天,跑得剩下不到一百人。望着他们疲疲沓沓的样子,车光辉苦笑了。
唯有河建的职工和乡下来的民工,才让他真正地笑了。
晨光里,乱石河滩就像一片荒芜已久的处女地,急切地等待人们去开垦。天空中终年弥漫的那股死亡气息在这个早晨似乎淡了,晨风掠过,空气里多了一些活气,鲜鲜的,亮亮的。车光辉显然是嗅到了。他耸耸鼻子,想闻得更真切一些。可是,这气息窜动的很快,瞬间,车光辉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糜烂的气息。
他摇摇头,目光掠过乱石河滩,伸向远处茫茫的腾格里大漠。
车光辉很是奇怪,在这样一个清晨,面对这样一片正在开垦的处女地,居然生不出一丝儿的兴奋。他的心态,更像是一个掘墓人。那轰轰隆隆喧叫着的推土机,传递出来的不是建设什么的气息,而是一种接近毁灭的声音。
是的,对于河阳城来说,车光辉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掘墓者。从当初的车灰灰到现在的董事长,他在河阳城大大小小揽过多少工程,自己都记不清了。站在这个清晨的天空下,他突然找不到自己在河阳城建下了什么。身后一大片败落的乡镇企业,是他的手笔,再有,就是那缺胳膊少腿的半拉子工程……要说撤的、毁的,倒是装了一脑子。
他笑笑,为自己这独特的创业轨迹。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甚至从来就没想过要当企业家。所有的头衔都是河阳人封给他的,跟他没多大关系。他只认为自己这些年就这么活了过来,活得有些乱,有些无奈;偶尔也活出些jīng彩,但都与建筑无关,而是女人,是生命中不期而至的女人,让他的生命丰富着,亮丽着。也只有在跟女人的碰撞中,他的生命才富有激情,思想才闪出灵光。
现在,他就被一个女人折磨着。
只要一闭上眼,女人的影子就明明亮亮闪了出来。女人的两道眉黑而茂盛,形如镰。后来他还发现,左眉中间有颗huáng痣。长长的睫毛下,那一对藏而不露的眼睛,让男人往往忘了提防。等发现被这双眼睛牢牢吸引住后,回首凝望,才发现这是一双多么不同寻常的眼啊!那双眼睛既不乌黑,也不发亮。看上去朦朦胧胧的,像是有一层薄雾罩在上面。望久了便发现,那不是雾,是一层蕴动的气。这气从两口井里升腾出来,带着心的灵性,带着肉的光芒,融合成一道夺人心魄的光,似水,比水柔,似火,比火烈。但决不是电,是一把柔柔的剑,能穿透男人的心脏。而在利剑出销的一瞬,那眼是微闭着的。只露出两弯盈盈的水波,若明若暗,似粉似黛。男人往往只注意了水波,它生动、柔媚、妙趣横生,有一种缥缈,有一丝儿的梦幻,却忽略了那剑。其实最伤人的,是那剑,剑柔软无比,刺中了却让你轰然倒地,粉身碎骨。
不幸得很,车光辉就被那剑刺中了。
车光辉摇摇头,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车光辉跟女人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以前这种感觉好像不是太浓,最近却十分qiáng烈。
苦恼的是,女人击中他后,忽然就冷起来。这种欲擒故纵的老把戏,车光辉早已见怪不惊。这一次,却难倒他了。
这女人,煎熬人啊。
这个时候,huáng丫儿已做好早点,上楼去请刘素珍。
刘素珍静静地躺在chuáng上,脸色苍白。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知是昨夜又哭过了。丫儿轻轻挪步至chuáng前,唤道:“阿姨,早饭好了。”
刘素珍眼珠动了动,说:“这阵我不想吃,你跟前子先吃吧。”刘素珍的忧郁感染了丫儿,她为眼前这越来越苍白的女人心生叹悲。边上悄立了片刻,轻声劝道:“阿姨,饭你还是按时吃吧,你这病,是经不住乱饿肚子的。”
一听“病”字,刘素珍脑子里“嗡”一声,爬起来就冲丫儿发火:“我病不病碍你啥事,大清早的你咒谁呀!”
“我哪有咒你,我在劝你。”huáng丫儿见惯了刘素珍的疯劲,暗地里她拿刘素珍叫刘疯子,有次叫失口,让车前子听到,车前子追问:“你刚才叫什么,再叫一遍?”huáng丫儿知道是失口,摇头不敢。车前子不依,非要她叫,她就大胆叫了,没想车前子听了,笑痛了肚子:“叫得好,叫得好呀,疯子,她真是个疯子,他也疯,我们一家全是疯子!”
“还敢顶嘴,你个小妖jīng,到底跑我家gān吗来了,说!”刘素珍跳下chuáng,一把撕住huáng丫儿,两只手用满了力,捏住huáng丫儿脖子,“小妖jīng,小妖jīng,敢咒我,说,跑我家gān什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