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时不是宣传你们改制后效益翻了几番吗?”车光辉记起河阳搞股份制改造的事。改制后报纸广播天天宣传,说股份制让这些企业重新焕发了生机,企业效益大幅增长,大有“一股就灵”的势头。
“那都是市体改委弄的,我们听了也觉脸红。事实上公司只是翻了个牌子,经营上一点起色也没有。”
“朱经理呢,他当初为啥不阻挡?应该把工人们的股金用于企业的经营嘛,买产权能救活公司?”
“唉——朱经理那人,在政府部门gān时听上面话听习惯了,哪敢抗上面的旨。上面让咋他就咋,这不,反把自己害得没地方去了。”
车光辉记起跟朱经理的几次接触,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恭顺的背后反倒隐藏着勃勃野心。一听女秘书这样评价他,车光辉对这人的伪装暗暗叹服,不愧是机关下来的,脑子真是够用。
车光辉很快从市委组织部一个朋友处打听到,朱经理果然活动着当体改委的副主任。如果不是工人闹事,这事都已成了。车光辉暗自一笑,决计要会会这个朱经理。
会面是在女秘书杨琳的安排下实现的。朱经理行踪诡秘,没有杨琳的帮忙车光辉要找到他还真不容易。好在杨琳乐意帮车光辉,两个人在杨琳的茶屋里见了面。
朱经理依旧跟以前一样,西装革履,斯斯文文。不过他对车光辉的态度更谦恭了,车总长车总短地叫着,把自个在糖酒公司的苦衷道了一大堆。然后说:“实在对不起,车总,这事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工程一停工,车光辉的损失大得连自己都不敢算,朱经理居然用麻烦两个字来形容。
“没关系,小事一桩,朱经理的前程才是大事。”车光辉笑笑,轻轻喝茶,面色平静如水,目光和蔼地盯住朱经理。
“谢谢车总还惦记着我,惭愧,兄弟我惭愧呀。”朱经理做出一副惭愧相。如果不是早已心中有底,车光辉这阵怕又要感动了。
“搬迁的事,还望朱经理帮个忙,毕竟牵扯到五家单位,几千万的工程呀。”
“这——”朱经理艰难地低下头,面色难堪了许多。他犹豫片刻,说去趟洗手间,神色凝重地走了出去。
杨琳旋风般闪进来,问谈的咋样?车光辉笑笑,说朱经理这人不错,够义气。杨琳说他除过胆小怕事,其他还真没得挑。
“是吗?”车光辉冷不丁盯住杨琳问。杨琳顿觉失言,讪讪一笑,旋了出去。
朱经理再次走进包厢时,手里多出一个袋子。
他盯住车光辉望了片刻,颤颤地将袋子往车光辉面前推了推,嗫嚅说:“实在对不住,我怕……没能耐帮你忙了。”车光辉伸手摸摸袋子,袋子里一沓沓硬硬的人民币让他的手缩了回来,惊诧地问:“你这是做甚?”
“这是十五万,我先还你。另五万我女儿上学花了,等我凑够马上还你。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这——”车光辉压根无意讨回这二十万辛苦费。他原想劝说朱经理放弃从政为官的梦想,把心思用在公司经营上。见朱经理一下让事情来了个急转弯,反把他bī到不仁不义、过河拆桥的小人堆里。车光辉自己从不做这种事,也恨别人出尔反尔。既然朱经理把竿子伸过来,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爬了。
“算了,朋友一场,何必那么认真呢?”
“不,我想我们之间还是清清白白的好。那五万我打了借条,你收好了。”
“这样还真就清白了。”车光辉望着白纸黑字的借条,突然觉得很滑稽。人和人之间,原来竟是这么回事。他嘲笑自己的多情,更恨不把他当人看的朱经理。心一横,眉一挑,把借条推到已经让他鄙夷的朱经理面前,说:“这借条你收好,我想买一份东西。”
“啥?”朱经理一脸蜡huáng,哆嗦的目光落在车光辉脸上。
“买你一份辞职报告。”
扔下这句话,车光辉提上那十五万块钱,恨恨走出茶社。
接下来车光辉又去做链条厂马厂长的工作。
链条厂是河阳“三个大办”中创办的一家国有企业,二百多号人,是原来林业局下属的一个厂子倒闭后改建的。厂子不大,但地理位置很优越。马厂长从部队转业后,正赶上“三个大办”的làngcháo,从军人摇身一变成了国企的厂长。几年下来,他魁梧的身材日渐发胖,脖子里都堆满了肉,头像个巨大的肉球栽在坛子上。两只眼睛让肉压迫成两条线,每眨一下都显得困难。
找到马厂长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爱上洗头屋洗头。有不少洗头屋的小姐认得他,背地里称他“马肉”。车光辉走进一家名叫“相思鸟”的洗头屋,见“马肉”头扎在小姐怀里,躺在沙发椅上享受着哩。车光辉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看小姐的两只手在“马肉”肥嘟嘟的脸上毫无章法地拍打来拍打去,打得“马肉”舒服无比,就想自己这手要是抡圆了打到那肥肉上,“马肉”会不会有感觉?因为那肉实在太厚了,简直比肥猪的屁股还要厚。
小姐给“马肉”打拍完脸,又开始捏胳膊捶腿。“马肉”的双眼始终微闭,他闭上眼时,你很难从他脸上找到眼的位置,直等舒服无比地享受完全过程,才在肥嘟嘟的肉西瓜上裂出两道刀纹。
“哎哟,车大老板,敢情你也在这儿遭罪呀。”“马肉”终于享受完,没想到车光辉会在他边上,他立马像个麻袋似的滚下来,赶忙跟车光辉打招呼。
“我是看你享受哩。”车光辉握了下他肥腻的手,嘿嘿一笑说:“还是马厂长会活人,看你保养的,又白又胖,神仙日子呀。”
马厂长咧开肥厚的嘴唇,自我解嘲道:“我这是穷折腾,哪像你,富在心里。走,换个地方喝茶去。”
几乎每个当厂长的都有一专供自己喝茶的窝子。河阳的茶屋正是他们的带动下如雨后chūn笋,成为河阳三产的新生力军。开茶社的大多又是近年下岗的工人,只要抓住一个大老板,这一年的生意就有了。那些抓不住大老板的,只好动起歪脑子,名义上是喝茶休闲,实质上是赌博。河阳人gān啥都缺钱,唯独赌博不缺钱。
马厂长的窝子在西大街农民巷一幢居民楼里。开茶屋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粉嘟嘟的,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很有风情,看见马厂长,嗲声嗲气道:“刚才有两个人找你,我说你给市长汇报工作去了,让他们晚上过来找。”
“啥人?”
“一个本地的,姓王。一个南方的,好像姓赖。”
马厂长脸色一变,对着女孩儿耳朵嘀咕了几句,女孩儿当下变了脸色,惶惶道:“我咋晓得是来要账的?”
“算了,算了,把门锁上。我们有要紧事谈,别让人打搅。”
进了包厢,马厂长道:“是江苏的赖兵高,要设备钱哩。哪有钱哩,我都让钱bī着上吊哩。半年没给工人发工资了,不瞒你车大老板,这球活我早不想gān了。累,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