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稳了几步,刷一下头顶凉下来,huáng风神经质地收住步子,抬头一望,已走到通天柱下。只见压着他的这幢楼浑身开满窟窿,黑咕隆咚的,像个怪物。细一看,才发现楼上的玻璃全碎了,怪不得脚底下的光跟往日不像,严严实实的变成一片暗。让风给刮了?日怪,这楼的玻璃也敢刮,胆子不小哩。
又走几步,人更密了。风后的太阳毒,烤得广场火辣辣的,立不住人。卖磁带卖喇叭卖内衣内裤卖古玩的全挪了过来,楼成了一顶遮阳伞。有人直冲冲挡住他问:“要字画不?文老先生听过吗,他屋里的字画。”huáng风惊了,这么快就有人兜售文老先生的字画,可那字画明明是自个亲手jiāo博物馆的,这鸟从哪弄来?他问:“真还是假?”
“哎哎,怎么说话呢?假的还敢卖,让人捉了,还不撕碎爷们?爷们搞的绝对是真,不信……换个地方让你瞧瞧,开开眼?”huáng风见这鸟神色不像是蒙人,一赌气跟过去,钻进楼边围着的工棚里,“爷们”四下望望,确信没人跟过来,才颤颤地从怀里取出个油布卷儿,抖开,就见一只鹰尖叫着飞过来。
是真的!文老先生的鹰搏击天空时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仇恨,是一种幽怨,一种悲悯,一种伤感。那目光是文老先生的目光,穿透一切又能宽容一切,鹰的搏击,是为了证明自己是鹰,而不是简单地捕捉猎物。
huáng风不语了!这鹰当时他要留下来,又觉不光明磊落,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jiāo了上去,没想到……
“哎,你到底识不识货,不识货别找麻烦呀。”“爷们”见他发愣,不耐烦地说。
huáng风恨恨转身,感觉让人喂了一只苍蝇。
见他离去,“爷们”又跟在后头死缠,huáng风恼了,一声“呔”!“爷们”一听这“呔”,知道碰到谁了,一溜儿钻了。
huáng风突然有了伤感,一股说不出的悲悯涌上来,不知为谁。
又有人拽他一下,见他不搭理,紧跟着又捏了一下他的手,绵绵的,有几分柔,驻足,是一拉客的暗娼,丫儿那么大点人,也gān这个。只是那脸,白一道子粉一道子,活生生毁成个鬼。
女子飞他个媚眼,说:“包你舒服。”
“呔!”huáng风从胃里喝出一声。
女子并不明白“呔”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跟紧着问:“不去就不去,尽呔个啥?”
女子气气地咒他一句,忙着招揽别人去了。
huáng风终于来到文化馆楼下,茶社老板远远看见他,扔下手中的杯子忙忙迎过来,笑堆在鼻梁骨两边问:“还坐外头呀?”
“自然。”huáng风奇怪这个钱挣有点昏头的塌鼻梁男人每次总这么愚蠢地问自己,我坐过里边吗?他很不高兴地躺到塌鼻梁男人递过来的竹椅上,恨恨地瞪了塌鼻梁男人一眼。
这把竹椅可以说是茶社老板专门为他定做的,河阳gān燥,竹椅是经不住茶客们折腾的,茶客们躺的是清一色的铁管架帆布面那种,结实,耐脏。huáng风不同,谁都知道他是huáng进士的后代,名门之后,必是有所区别的,就专门替他买了这张竹躺椅。当然跟文老先生那竹椅没法比,但至少也算把竹椅。
“来杯茯茶还是……”塌鼻梁男人又问。
这回huáng风不能不生气了。“我喝过那玩意吗?”他斜斜地把话甩过去,塌鼻梁男人一想自己又多了嘴,讪笑着给他沏好茶去了。
茯茶,哼!那玩意也敢叫茶,真是不知羞耻。huáng风巴一眼里面茶客面前放的杯子,红乎乎、黑乎乎一杯,像猪血,又像马尿,居然有人喝,不就是一些乱茶根子一煮,熬成的浑水吗?河阳人竟把它当宝贝,喝成了一股风,还跟什么腊肉、行面套起了“三套车”,连省上一些大gān部来了都点名吃那玩意,日怪!
塌鼻梁男人捧来一把紫砂壶,一个紫砂小杯,恭敬地放在他面前,huáng风这才消了气,很斯文地提起壶,蜻蜓点水似的,烫了一下杯,才沏上龙井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呷。
喝茶是消磨时光最好的方法,一口一口中,日头便从东边爬到头顶,不知不觉又滑落到西边。河阳这些年大旱,四乡八邻的庄稼晒了,农民们种地种不出收成,青壮劳力跑了新疆,剩下跑不动的,就来河阳城喝茶。当然更多的是河阳城下了岗的工人,一时不知该做点啥,先来喝段日子茶。这茶社就有点紧张,东头偌大的核桃园子,也改成了喝茶的地方,人还是装不下,就有生意不景气的店铺,纷纷改头换面,挂了茶社的牌子。
光喝茶寡味,还有麻将、牛九、象棋摆在茶桌上,随茶客的兴。至于赌几个钱,茶社老板只管望风,不担大的责任,让公安抓了,茶客自认倒霉。
huáng风常来的这家茶社,没赌博,过去是文老先生说书的地方,叫文书园子,文老先生不说书后,这地方拆了修成楼房,改成文化馆,茶社照旧开,只是说书改成了弹曲儿唱贤孝,一样吸引人。人一多,茶社里面的气味就浑浊,尤其乡下人多时,脚臭气熏天,连屁也响响地放出来,再夹杂些劣质香烟味,狐臭味,一股脑儿飘起来,真是臭不可闻。因此huáng风是从不坐里边的,门口透风,还能观景,广场里人杂,景也杂,稀儿怪儿的事,都逃不过huáng风的眼睛。
观着观着,huáng风就观上景了。那是啥东西呢,粉的,又像是红的,有风就飘几下,没风就吊着。不是红旗,楼盖起来不到半年,红旗就让风chuī没了影。倒像是女人家的内衣裤,对,挺像。huáng风很快判断出通天柱高头那粉红颜色的,一定是女人家的内衣裤,说不定上面还沾了秽物。天哟,咋把它日弄上去了呢?
“呔,快来,快来——”他忙不迭地唤塌鼻梁男人,及至跟前,锁着嗓子问,“快看,那是啥东西?”
塌鼻梁男人见他指高处的楼顶,略带几分神秘地回答:“是婆姨身子底下的衣裳,挂上去好些日子了。”
“呔,还真是——”
这下糟了。huáng风霎时明白文老先生眼里那两个巨大的问号,一定是文老先生看见了它。秽物呀,秽物也让风给刮上去,挂到河阳城头上,了得?
这楼保不住了,秽物压顶,大凶呀,这楼一定保不住了,保不准连河阳城都要遭灭顶之灾……
“呔!”
huáng风朝楼“呔”了一声,扔下茶钱,走了。
刚进院门,就听见二女子huáng二丫的声音。这破鸟有些时间没来家了,也不知她那破日子过得咋样。葬文老先生那天,huáng风见她穿得人不人鬼不鬼,遂断了跟她讨问的念头。及至里边,二丫草草跟他打过招呼,张罗着做饭去了。仅仅一瞥,huáng风就捕捉到隐匿在二丫脸上的不祥,八成又是讨气了,huáng风转念了一下,却无心思多想。这些年,他已越来越不把女儿们的事放在心上,这样说并不意味他是一个不尽责任的父亲,事实是他在三个女子身上耗费掉大半生的心血,到头来却没得到一点回报。他原来固执地认为自己可以把她们调教为旧时上等人家那种知书达理,端庄贤惠,高贵得让男人望一眼便永世珍爱的女子,不料中途便发现自己纯属枉费心机。女子们的叛逆大大超过他的想象,那种离经叛道的疯狂作为简直让他无地自容,甚至怀疑这几个孽种是不是他的血脉。终于有一天,huáng风想通了,觉得世间万物总是这么轮回,女子们的堕落不怪世风,说到底还是上苍对huáng氏家族的一种惩罚。他当年不也以同样的手段毁灭了自己的父亲吗?溯根究底,家门不幸已是老早的事,或许正是命定,犯不着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