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大人间的事,没你娃掺的嘴,你一边去。”一看围观的人多,
苏娇娇越发有劲儿了,这辈子,她就喜欢个人多,人多才有个吵头。
“你是个啥大人,有你这么当大人的?”六根隔着人群,猴急地甩过来一句。
“你是哪儿冒出来的鳖,没人说话了让你说来了?!”牛根实一看羊倌都掺了进来,心里窝的火,哗,给点着了。
“我是维持会场的,你们闹事到家里闹去,今几个是大会哩,闹不得。”六根说。
“老子等的就是大会,顶个白手巾当官帽,我看你是放羊放出病来了。”
这一吵,门前就越发乱起来,拾草几个见状,也你一句我一句,数落起牛根实的不是来。牛根实起先还心虚,还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吵下去。这一下,不虚了,反正是吵,不如鱼死网破,吵他个地翻天。
吵!
工作人员拦挡,压根儿不顶用,牛根实两口子唾沫渣子横飞,吃人一般,一句让人的话也不说。吵着吵着,就把要害吵出来了。
“今儿个你不把合同拿出来,休想到会上去,要丢人就丢到底,反正我是没脸了,你也甭想长脸!”
“爹!”玉音心里,不只是恨了,啥都有。她眼看就要拿手捂住爹的嘴巴了。
“少叫我,我不是你爹!”莫名地,牛根实就吼出这么一句。
刷一下,门前静了,真的静了,所有的人,包括县上那几个gān部,全都让这话惊住了。
沙窝铺瞬间被死一般的气息罩住。
如果就这一句,事情怕也不会出那么大,就当是气话。人们怔一下也就过去了。谁家的父女都一样,气急了,啥话都有。偏偏,不是这一句。
一听男人把实话端了出来,苏娇娇迫不及待就喊:“就是,背了一辈子名,不背了,冤。音、头,喊爹到省城喊去,他姓郑!”
刷,天地像是死了般,人们的呼吸全都没了,脸色一个比一个赤白。天下哪有这样吵架的,哪有这样……
“老天爷啊——”羊倌六根跳着蹦子,恨不得在地上跳出个窟窿,把自个儿先藏进去。
刚刚赶到跟前的常八官正巧就给听见了这句,扑腾一声,倒在了地上。玉音的脸色在变,点点儿的,在变。身子,已看不出是抖,还是在抽搐。总之,这话像雷声一般,将她击中了,彻底击中了。如果以前只是心里略略儿猜疑,那么这一刻,对她来说,就是致命的。
太致命。
等羊倌六根那一声爆出时,迟了,啥都迟了。
“快来人呀,枣花,枣花她……”
·10·
许开祯作品
尾声
现场会开完很久,江长明的心情还是好不起来,没法好。生活给人的意外真是太多,有些意外,你压根儿就没法儿承受。
枣花是彻底好不起来了,牛根实和苏娇娇两个,等于是拿刀子捅了她的心,不,比这还狠。“那是往人心上撤毒药啊,狗日的,狠,真狠。”常八官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六月的沙漠早已是一片燥热,gān旱并没因现场会的召开有所消退,相反,今年的高温来得比往年更早。此时正是沙枣花开的季节,那泛白的细碎的叶子下,一串串huáng色的碎花缀满枝头。腾格里再次被浓郁的花香覆盖。没有人敢为花香陶醉,现场会后,沙漠紧张起来,整个胡杨河紧张起来。有消息说,胡杨河的问题已惊动中央高层,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已有两道重要批示下到了省上。胡杨河,已成为继罗布泊之后,又一次聚焦世人目光的地方。
“达远三代”的推广开展得有条不紊,五佛、苍làng、沙县三县联手,启动了一项百年绿色屏障工程,省内几家科研单位更是撤除了科研的篱笆,将资源优势集中起来,共同为流域的治理献计献策。育苗分十二个点展开,老范那边争取到了三个,他再也没工夫发牢骚了,带着侄子侄媳还有五羊婆和jú儿她们,整天忙个天昏地黑。江长明现在是来回在十二个点上跑,真是应了吴海韵那句话,育苗成了眼下最紧的事儿。
吴海韵照样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江长明算是服了这个女人,城府太深,总是让人摸不到她的内心。不过有一点,江长明算是信服了,她的确是一个能gān的女人。
沙沙在现场会当天便离开了沙窝铺,枣花猝然倒下,受伤的远不止玉音一个人。或许,打击最深的,还是沙沙。她可能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也可能已经揭开了自己的谜,但她不会想到,沙漠深处,郑达远还会有一个女儿。她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等江长明知道时,她已含泪离开沙窝铺。
江长明的心,并没因沙沙的离开变得轻松,相反,对她,又多出一层牵挂。
六根又在叫他了:“江专家,又断水了,苗才浇了一半!”江长明赶忙收住瞎想,往苗地那边去。
红木房子里,玉音的脸色接近死灰。
自打那天后,玉音就变成这样,整日地死着脸,跟谁也不说一句话。是她坚决不让把枣花往医院送的,她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包括江长明。事后江长明才知道,早在一个月前,她就知道了姑姑的结局,肖天院长告诉她的。依肖天院长的估计,枣花在世上的时间,怕是超不过三个月。既然如此,还送她做什么?不如让她安安静静留在沙窝铺,留在红木房子里,兴许,对她来说,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玉音的心很疼,疼得近乎木了。
母亲,娘,亲妈。多少个夜里,她就这样喃喃的,在心里发出痛苦的声音。每唤一次,她的心就裂一次,她已搞不清,在这世上,还有比这三个字更能让人欲痛欲死的吗?
枣花再也听不见她的叫了,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当她轰然倒地时,她对这个世界,就永远地失去了知觉。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她还有那么多话没来得及说,还有那么多心愿没来得及了掉。她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人们,当年她为啥要撵郑达远回去。那可是她唯一一次能抓牢他的机会啊,可她硬是狠着心儿,放弃了。怕是只有上苍才知道。
真的,很多谜,怕是只有上苍才能解开。
玉音已没任何心思解开这些谜了,或许,从她爹,不,应该是她舅,总之,就是牛根实吼出那一嗓子时,世上所有的谜,对她来说,就已毫无意义。她要做的,只是守着自己的姑姑,自己的亲娘,每天替她洗净脸,梳好发,穿好衣服,然后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祈祷。
风起了,风又落沙尘漫天。
往事漫天。
痛苦无边无际。
埋葬枣花的那天,沙漠里来了一辆车,打省城来的,来了并不往里开,就停在远处,停在三道梁子那边,静静的,停在那儿。众人哭喊着往坟地里去的时候,那辆车里走下一个女人,手里捧着两束纸做的沙枣花。一束。悄然放在了郑达远当年住过的地窝子里,另一束,就搁在沙梁子上。风chuī来,纸花扑扑地响,那纸花原也有香气,跟真正的沙枣花一样,馥郁、浓烈、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