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衣裳居然不是女人的,一看就是那男人的,六根至今还记得,他来来往往在沙窝铺和冰草湾跑的那些个年,老郑头就穿这身衣裳。当时很体面的,怕是县上的gān部都穿不起,老郑头居然穿着它在沙窝里种树,直让人心疼。六根对老郑头的不满,还是打这身衣裳开始的,没想,事过多年,人走了,衣裳却还gāngān净净放在这。
六根有片刻的失神,这两个人,到底啥关系呢?莫不会真的如沙湾人传的那样,会是明铺暗盖的那种吧?哟嘿嘿,想不成,不敢想。这事儿,还是最好甭想。
六根接着翻,外衣下面,是内衣,线裤线衣,还有一件马夹,六根也见过,是在正式到沙窝铺落脚后,老郑头就穿这马夹,还跟他喝酒哩。你个老郑头,有福啊,城里有女人,沙窝里也有,甭说别的,单就给你把衣裳藏这么好,这么gān净,你也该知足,该知足呀——
果果又进来了,汪汪叫了两声,一看六根拿着老郑头的衣裳,扑上来就抢。这畜牲,就跟他亲哩,活着时对他好,又摇头又摆尾的,死了,还是对他好。你瞅瞅它的样子,气人!
六根还在犯酸,果果瞅准机会,猛一下叼了衣裳,跑了。到院里,大约是记起了什么,突然就呜呜起来。那是狗在哭哩,狗这东西,哭起来,比人伤心哩,伤心。
恍惚间,六根也觉自己眼里有了泪。
3
一连几天,尚立敏都跟江长明不说话。女人就是这样,麻烦。事情的起因还是孟小舟,孟小舟一直说要到点上来,说要亲自看看郑达远的实验基地,顺便将沙县跟五佛的治沙情况做番调研。听听,刚当上所长才几天,说话就不一样了,都成调研了。尚立敏耐心等着,她给孟小舟准备了一碟好菜,要他当着众人面吃下去。可是,这都等了两个多月,孟小舟连个鬼影子都没送到。
谁知那天江长明突然说:“你甭等了,人家早就出国了,眼下,正在美国几所大学做报告哩。”
尚立敏一听,脸立刻绿了:“猪啊,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跟你说早了能顶啥用,你能拦住他?”这件事江长明也是一肚子的不开心,他没想到孟小舟这么快就急着往美国去,按他的估计,孟小舟再怎么也得撑过这个夏天,甚至秋天,谁知国际林业组织的责问信到了还没一周,那边就发来了邀请函。等江长明听到消息时,人家早已飞出了国门。为此,江长明问过周晓哲:“你就不怕他一去不回?”这话问得很尖锐,也带点儿挑衅。孟小舟要出国,自然得周晓哲批,相关责任,也得由周晓哲负,周晓哲对此不是不清楚。可是周晓哲说:“哪有那么严重,当专家,不跟外面jiāo流咋行?再说了,发邀请函的,是国际林业组织下面一个机构,这机构我多少了解一点,又让林静然核实过,不会有啥问题。”江长明也知道该机构,他三年前去美国时,有人推荐他加入该机构,他婉拒了。回来才知道,孟小舟是该机构的理事会成员,该机构每年都要在这时候召开一次年会,孟小舟以这个理由去,周晓哲不能不批。不过他还是不安,换了一种谨慎的口气说:“眼下下面晒得火着,他置旱情不顾,扔下所里一大摊子事,去参加这个可参加可不参加的年会,怕是不妥吧?”
周晓哲理解江长明,或者说他懂得江长明的担忧在哪儿,但他不明说,这便是周晓哲的过人之处。要不然,他这个年龄,也不会到这位子上。见江长明还在固执,他笑着说道:“也不是说走了一个孟小舟,沙漠所的工作就不开展了。你那边,不是进展得很顺么。放心,所里还有不少同志,能顶得过去。”
“但愿如此。”在周晓哲面前,江长明只能将话说到这份上,就这,他还要冒一定的风险。毕竟,他跟他,隔着好几层啊。要不是有林静然这层关系,怕是见周晓哲一面,都很难。
但,一回到沙窝铺,江长明就成了另种看法。这看法不只是对孟小舟心存怀疑,关键,还在“达远三代”。如果孟小舟真的不择手段,抢先一步将“达远三代”的资料公布出去,换成他那个“腾格里沙王”,以后的事,怕是更正起来就很麻烦。所以他催促尚立敏:“手头的工作抓紧点儿,别整天像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
“我怎么抓紧,资料都让姓孟的骗走了,你让我也学那个周正虹,瞎编啊。”尚立敏也不知从哪打听到的消息,说郑达远去世前,大约是今年三月份,跟孟小舟有过一次比较隐秘的接触,这次接触居然是沙沙安排的。而孟小舟那篇引起争鸣的学术论文,发表时间是五月初。尚立敏据此断定,就是那次,孟小舟将郑达远的研究成果还有“达远三代”的资料拿走了。
“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拿走,别忘了,他是这个课题的第二主持人,他享有全部知情权。这就是漏dòng,沙漠所最大的漏dòng。gān事的永远在gān事,不gān事的永远在投机。”尚立敏几乎是在吼了。
江长明很不客气地说道:“就算人家拿走,也是老师同意了的,你犯什么急?”
“同意?他要是给郑老下套,郑老能躲过?亏你还是郑老的弟子,枉把你培养了一场。”
“你这什么话,咬谁就咬谁,gān吗乱咬人?”
“我就咬!你们这些大小当个官的,都在为自己想,没一个为所里着想。”尚立敏近乎说起了混话,以前在所里,她没少说这种混话。
“尚立敏,说话要负责任的,别以为你是女同志,我就能原谅你。”
“不原谅咋的?不爱听是不是,说到你疼处了是不?江长明,不瞒你说,我对沙漠所这一亩三分地,早就待腻了。什么科研机构,什么学术单位,都他妈骗人的。这儿是江湖,你们的江湖!”
江长明真的被刺痛了,很痛,他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以更歇斯底里的方式吼:“你以为我爱待啊,告诉你,我比你更痛恨!”
“痛恨?简直是笑话,是想安慰我吧?你要是痛恨,好几次我在会上声嘶力竭,你为啥不站出来支持我?!”
江长明忽然就给无言了。尚立敏虽是在说气话,但她说的是事实。多少次,尚立敏还有几个被所里公认为刺儿头的,在会上公开质疑沙漠所的体制,质疑科研成果的不公正不透明,质疑课题组的不合理性,他都默默地缩在墙角,充当看客。现在他终于感受到,这种不公正带来的危害性的确是可怕的,很可怕。
可那时候,为什么就不能站出来支持一把呢?
尚立敏后来嘲笑他:“当时你是为了出国名额,生怕惹恼了龙九苗还有孟小舟,出国的事就会泡汤。现在你在国外碰了壁,想回国重新确立你的专业地位,没想这把剑第一个伤着了你。你也痛吧,我的江大主任,江大专家。”
面对撕起他人脸面来毫不留情的尚立敏,江长明忽然泄气地瘫坐在沙地上。不过两个人不说话并不是因了这次吵架,吵就吵了,谁也没往心里去。可孟小舟出国的事,尚立敏却坚决不原谅江长明。“好啊,你是怕我知道了会去闹是不?告诉你江长明,我当然会去闹,我会让他走不成!可我真是小看了你,你竟也学会替别人隐瞒了,学会官官相护了。是不是觉得我一闹,你这课题组长的面子就没了?还是怕孟小舟穿小鞋给你?你让我太失望,知道不,你让我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