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达远哑了,牛枣花哑了,沙漠也哑了。
天呀,真是有这么档子事!哑过之后,郑达远突地抱住头,蹲下了。
那一年,郑达远来回在沙窝铺和省城问跑了三趟,头两趟是常八官陪着去的,名义是看着他。后一趟,是郑达远偷着去的。先是闹离婚,后来见离婚闹不成,就跟叶子秋丢下一句话:“我是不回来了,死也要死在沙漠,日子,你看着过。”
然后,他就张罗着在沙窝铺盖房。盖房多难啊,难得几乎都让枣花动摇了,尤其是来自哥哥那边的压力,更是让她没了信心。牛根实骂她:“疯了,魔了,与其盖房,你还不如挖个坑,两个人跳进去埋掉算了。”可郑达远不死心,一根筋挑到头了,枣花刚一妥协,他便说:“这房,不是盖给你的,是盖给我女儿!”
“你女儿?”
“不管你恨也好,骂也好,女儿我迟早得要回来。我就不信,我郑达远等不来那一天。”
谁知,他真就没等到那一天。
常八官真是个热心肠的人,若不是他,这红木房。怕是一辈子也盖不起来。他跟公社说:“姓郑的有了悔过表现,想在沙窝里扎根,赎一辈子罪。”公社书记正头疼哩,想也没想便说:“那就让他扎。”
这话像尚方宝剑,一下给常八官壮了胆,打发十几个社员,拉着红木椽子,苦gān了十天,终于盖起了这院沙漠里独一无二的房。
搬进红木房子那天,他们合着吃了顿饭,算是对过去生活的告别,也算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这个时候,两个人心里是没有恨的,只有深深的依恋。他们知道,往后的日子还很艰难,将来到底会发生什么,谁也难以预料。
好在他们心中也没有太大的奢望,尤其枣花,她似乎已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
月儿升起时,两个人来到院中,那晚的月儿很美,月光柔柔的,洒满了小院,也温柔地抚摸在两个人心上。那是两颗受伤的心啊,也是两颗被岁月折磨着的心。两个人望着月,忽然无话,真的,那一刻,他们突然感觉语言是多余的,月儿替他们把啥都说了出来。枣花偎在郑达远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贴得那样紧。郑达远也大着胆子,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肩。
月儿真美。风儿真柔。后来,后来他们说起了孩子,是郑达远先提起这话题的,枣花这次没回避,而是很像个小母亲似的给孩子描绘起了未来。一股蜜意漫上来,甜甜地滋润着他们的心。后来枣花说:“娃还没个名字哩。”郑达远脱口就道:“就叫月儿,她是月亮神的女儿。”
3
那个叫月儿的女子,像一棵刺,一直长在叶子秋心上,从来就没拔掉过。
想想,叶子秋这一生,真是有些荒诞。说她不成功吧,她很成功。运动中没出事,平平安安度过了。运动一结束,她便像是jiāo足了好运。先是被提拔为车间工段长,随后又升为车间副主任,然后一步步地,到了最显赫的位子。甭小看她过去担任过的职务,那是省重点企业,几千号人哩。叶子秋那位置,比下面一个市长或市委书记还重要。荣誉更不用提,省劳模,“三八红旗手”,“巾帼标兵”,直到全国劳模,多大的荣誉啊,她这辈子,算没白活。但,女人不是为地位活的,也不是为荣誉活的,这点,叶子秋很清楚。
这辈子,她活得亏,活得冤,活得不甘心。
一个一辈子也没得到自个儿男人心的女人,一个一辈子也没跟自个儿男人掏过一句心窝子话的女人,能说成功?
其实对月儿,叶子秋一开始是打算接受的,那个年代,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自个儿身上,不是也发生了荒诞的事吗?如果不接受月儿,沙沙又跟谁jiāo代?这是叶子秋当时的真实想法,这想法很令她难受,但没办法,人总是要面对很多难受事儿的,不能因为难受,就把它驱开,就把它抛到自己的人生之外。叶子秋毕竟是个坚qiáng的女人,对这份儿打击,她还经得住。
于是在一个天还算暖、风还算柔和的日子里,叶子秋再次来到沙窝铺。之前她已来过两次,一次是听说郑达远跟枣花的事,她跑来闹的,结果没闹成。人家压根儿就不在一起住,gān活儿虽是在一起,但gān完,又各回各的窝。枣花当然是进了红木小院,郑达远自然得进他的地窝子。那时节沙窝铺又多了十来个人,是从县上发配下来的,都是些对运动心存不满的人,大部分是老师,县上把这些人jiāo给郑达远管,这也是沙窝铺最早一批植树者。叶子秋揣着一肚子火来,一看郑达远过得那么可怜,心一下给酸了,啥也没说,帮他洗了衣服、被窝,做了一顿饭,地窝子里住了一宿,走了。
那一宿,郑达远没碰她,睡到后来,他跑别的地窝子去睡了。
第二次,叶子秋是想把郑达远弄回去,那时上面刚好有个政策,她也求了不少人,答应把郑达远弄回去。谁知,郑达远拒绝了。叶子秋很绝望,他怎么就这么迷恋沙漠,难道他真要跟这个沙乡女人过一辈子?那次他们吵了架,那是他们第一次公开吵。叶子秋控制不住地说:“你跟她的事,过去的我可以不闻不问,孩子我也可以接回去,但你必须跟我走,我不可能把你留在沙漠!”
“分开吧,子秋,我们在一起不合适,我不想拖累你,这辈子,我可能就要老死在沙漠了。”郑达远说得很苍凉,一点儿不像是跟她说气话,反倒让她觉得,他是在真心替她想。叶子秋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知道自己很多事上做得过火,伤了他,现在,她真是想弥补他。“达远,听我一句。你不能这样活下去,你是有前途的人,我不想让你毁在这沙窝窝里。”
“前途?”郑达远突然用两只空茫的眼睛瞪住她,瞪得很恐怖,瞪得让人心惊肉跳,“我还有前途,你真会说笑啊。”说完,他扛起铁锨,扔下她往三道粱子走了。
一股旋风卷起,差点儿把叶子秋击倒。
叶子秋这次来,是让郑达远填表的,运动总算结束,生活又开始朝另一个方向掉头。昨天发生的一切,噩梦一般结束了,人们开始用新的目光张望未来。郑达远属于平反对象,上面正在给他落实政策。
郑达远一开始不相信,不明白平反两个字做何解释,他的思维真像是出了问题,脑子也仿佛生了锈般迟钝。等叶子秋一遍遍跟他讲清楚,又将文件读给他听完,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郑达远突地推开众人,奔出地窝子,放野了双腿,在沙漠里狂奔起来。他奔过三道梁子。奔过四道梁子,在五道梁子上喊了句什么,然后挥舞着双手。野人一般,冲向六道梁子。众人的惊望里,他将九步沙狂踩了一遍,然后奔回来,眼看要奔向红木小院,又突地转身,直直地扑向自个儿住了多年的地窝子。
他在地窝子前跪倒了,尔后趴下,整个身子匍匐在地面上,长久地,趴着,不起来。沙窝铺那些还戴着帽子的右派们全都伸直了目光,诧诧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个平日古里古怪的男人要做什么。就在叶子秋惊乍乍地想扑向他时,他忽然起身,冲天空长啸一声:“苍天呀,你总算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