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从脏话中活了过来。
三杏在风沙中赶着羊,一边吃力地往回走,一边骂她死去的男人。如果不是男人好事,不去参加什么民族械斗,她就不会成寡妇,这放羊赶羊的事,也挨不着她做。可死鬼男人偏偏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活着时她的话一句也不听,有事没事就爱往是非窝里钻,结果,把命给钻没了。“花头子,找死啊,胡杨林里乱跑啥!”花头子是她家的头羊,也是个爱惹事的主,老是带着羊群乱跑,这几年真是害苦了她。三杏骂完,就去撵花头子,结果,一脚就给踩在王涛身上。
那天的王涛是到三杏家后才醒过来的,当时他是昏迷过去了,三杏背他回来,喂了水,又给他掐了人中,他才醒过来。醒过来的王涛差点失声喊出话,后来他一激灵,啊啊了两声,三杏就把他当成了哑巴。
当哑巴最安全。这是王涛逃命中逃出的经验。当哑巴也省掉很多麻烦,对逃命者而言,麻烦是个讨厌的东西,能少最好少掉点。
王涛就这样做起了哑巴。
红疙瘩村落的人都知道,三杏家来了个哑巴,是她娘家的表兄弟。也有人不信,什么表兄弟啊,怕是哪儿来的野男人。野男人好,野男人比起逃兵来,安全。王涛先是在屋里窝了一段日子,偶尔,也帮三杏gān点家务活,后来,三杏让他学着放羊,王涛犹豫再三,还是听了三杏的话,把羊赶出去,赶到没人烟处,然后就呆呆的,羊吃不吃草跟他没关系,羊乱跑不乱跑跟他也没关系,他心里,就一件事,会不会有人追到红疙瘩来?
好在,到今儿,也没人追来。王涛侥幸地想,兴许,他的生命安全了?
夜晚是最难熬的。白日里好说歹说还有羊,有时憋闷极了,拿鞭子狠抽一顿花头子,也能缓解一下心中的压力。夜晚呢?夜晚你总不能跑进羊圈,再跟花头子过不去。三杏倒是暗示过几次,那眼神王涛能看懂,那是饥渴中的女人,没啥坏意,就是想了男人,当然这想也不只是身体上的想,或许,是想让他进屋陪陪,多少坐一会也行。可王涛不敢,怕进那个屋,到现在,三杏屋是个啥样,他都没弄清。头一晚背回来,三杏把他放在了偏房里,他就一直住偏房,闷极了,就到月色下,没有月色,就蹲在黑暗里,其实黑暗更好,黑暗遮去他很多心事,也遮去他很多惆怅,他感觉自己更适合呆在黑暗里。
今夜就是黑暗,比黑暗更黑。白日里他差点露陷,赶着羊群走在沙窝里,沙窝静静的,一只鸟也没有,这儿的沙窝老这样,顿不顿就把寂静泼过来,泼得你窒息。确信四周无人的时候,他会放开嗓子,说上几句,当然是别人听不懂的话。如今他说话,都是些很怪很没头没脑的话,有时连他自己也听不懂。听不懂不要紧,能说出来就好,他怕日子久了,真就说不出话。他记得当时喊了一声三杏,奇怪,本是想喊兰花的,喊出来居然是三杏。他呆了,站沙窝里想了好久,怎么能喊三杏哩?他好困惑,解不开自己。后来花头子跑过了沙梁,还要往远里跑,他生气了。花头子一乱跑,整个羊群就要乱跑,他也得乱跑,不然,就对不住三杏。他不想对不住三杏,三杏对他好,这世上,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好过,三杏的好胜过母亲,更胜过兰花。他想如果有可能,就给三杏好好放羊,gān啥也行,只要三杏不撵他走,让他继续留在红疙瘩。
这是他目前最大的梦想。
当然,偶尔的,也会有非分之想,这是他喊出三杏后才意识到的。
很可怕。
可也甜蜜。
甜蜜对他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一样东西。
他追过沙梁子,莫名地就冲花头子骂了一句,要死啊,你个不安分的!
羊跟人一样,总有不安分的。不安分其实不是件好事,如果他安分一点,也就不会有今天。
骂完,他愣住了,因为他看见,沙梁子那边,一个人影清清楚楚立在他视线里。那是一个陌生的老头,来了有好些日子,说是也想给红疙瘩谁家当个羊倌,挣口饭吃,但到现在也没哪家收留他,肯把羊jiāo给他放。但他仍就赖在红疙瘩,有事没事的,就在沙窝里遛跶。他的样子很让人生疑,包括三杏,也对他的来历疑惑,不过念在他是老人的份上,没多想。王涛觉得,这老汉好生奇怪,一双眼睛老围着他转,啥意思?他匆匆赶上花头子,就往回走。跃过沙梁子时,他还在想,老头会不会听见那声骂?如果听到他不是哑巴,那就糟了。
蹲在黑夜里,王涛的心事一桩接一桩地往上漫,想完老头,又想三杏。这些日子他常想三杏,控制不住。想她的笑,想她的愁,想她的骂,想她每一个眼神。如果老天开恩,饶过他,他是愿意留在红疙瘩陪三杏的,陪一辈子也心甘。
三杏也一定愿意。
他相信。
后来他又想起了母亲,不过没想兰花。他已经有些日子不想兰花了,甚至记不起她的样子。
又一场沙尘bào来临时,王涛被捕了。
这天王涛没去放羊,肚子痛。头天晚上他回来的晚,花头子惹事了,跑别人家的羊群里,害他追了不少路。三杏没做饭,她跟村里人吵架了,有个女人骂她骚母猪,养一个野男人还不过瘾,还要贪别人家的男人。结果三杏哭了,三杏一哭就不想做饭,王涛只能吃剩饭。谁知剩饭发了馊,王涛闹了一夜肚子。
早起,三杏红着眼说,我放去吧,你在家待着。三杏说这话时,声音是很对不住王涛的,王涛当时没听出来,事后想起,觉得三杏话里有话。莫非三杏提前知道他要出事?要不然她赶着羊出了门,走了很远又跑回来,定定地望了他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抹了下鼻子又走了。一定的,一定是她提前就知道了信儿。
王涛不怪三杏。
这一天的王涛gān了两件事。一是他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三杏的房间。那是多么令人心动的一间屋子啊,王涛一走进去,立刻,就被那屋里的气息弥漫住了。那味儿粉红粉红的,dàng在屋里,悬在梁上,盘旋在屋顶,不,渗在每一寸空气里,只要你嗅一口,你的身心立刻就被感染,一种近乎迷醉的感觉涌遍全身,令你不由得想张开嘴巴,想把那味儿全吞进去。那味儿你是吞不尽的,你甚至吸进一口,就已经迷失掉自己了。王涛这一天就迷失掉了自己,要不然,他不会意识不到危险的。可惜,他在那屋里困了太久,等走出时,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次,包括苦难,包括忧伤,包括恐惧,都好像离开了身子,轻飘飘的,他就迷失掉了方向。后来他又gān了一件事,这件事有点说不出口,还是不说的好,反正跟那味儿有关,是那味儿诱发了他的冲动,让他迫不得已,不得不那样做。等做完,回到偏房,他就有点累,就想倒头而睡,后来他果真睡着了,睡得很踏实,也很幸福,因为在梦中,他又一次梦见了三杏,而且,而且……
门被推开时,他还沉浸在一片回味中,很美好的回味,他咀嚼着,留恋着,脸色赤红,有点接不上气的感觉。等看清破门而入的是荷枪实弹的人民解放军时,王涛傻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解放军怎么会在这时候冲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