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袁军的俘虏垂头丧气地走过,随队的曹军士兵拿起长枪,不时戳刺,让他们走得更快些。这些可怜的俘虏前几天还是河北qiáng军,现在却脚步仓皇,表情惊恐。所谓成王败寇,真是叫人不胜唏嘘。
看着他们走过身旁,我忽然停住了脚步,灵光一现。
我一直在想这片木牍是如何在曹营里写就的,却忽略了一件事——它是如何从曹营流到袁营的?在袁绍营中又是如何处置的?更重要的一点,主使者给袁绍写这么一封信,目的何在?
这些疑问,有两个人应该可以回答。只是这两个家伙的身份有些敏感。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曹公给我的司空印,心想莫非曹公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种状况?
我拉住一名军官,打听他们所住的帐篷。军官警惕性很高,直到我出示了曹公的印信,他才告诉我具体位置。
原来他们所住的帐篷,居然距离曹公的中军大帐只有三帐之远,这可真是格外的殊荣。曹公在笼络人心方面,就像是他对付反对者一样不遗余力。
这两顶帐篷前的守备十分森严,足有十名士兵围在四周。我刚刚靠近,就有人喝令站住,然后过来检查。士兵见我是个陌生人,便冷着脸问我gān什么。我恭敬地回答道:“在下是典农中郎将任峻,受司空大人所托,求见许攸许大人和张郃张将军。”
【叛徒与功臣】
许攸被曹公叫去商谈要事,一时半会还回不来。所以我先去见了宁国中郎将张郃。
张郃和我想象中的大将形象截然不同,他是个瘦长清秀的年轻人,手指修长而白皙,眉宇间甚至还带着几丝幽柔的女气,没有寻常武将身上那种qiáng烈的煞气。
张郃把我迎进帐篷,神情颇为恭敬。作为袁家新降的高级将领,他现在行事很低调,我注意到,他对把守帐篷的曹军卫士都客客气气。
根据我的了解,张郃的投降经历是这样的:当曹公偷袭乌巢的时候,张郃建议袁绍立刻派兵去救援。但袁绍的一位谋士郭图却坚持围魏救赵去攻击曹公的本营。于是袁绍派了一支偏师去救援,然后让张郃率重兵攻打本营。结果本营未下,乌巢已被彻底焚毁,张郃发现大势已去,只好投降了曹公。
据张郃自己说,他之所以投降,是因为郭图对袁绍进谗言,说他听到乌巢兵败后很开心。他怕回去会被袁绍杀害,才主动投诚。
我觉得这只是个美妙的借口。曹公大营距离袁绍主营有三十多里路,除非张郃拥有顺风耳,否则在前线的他不可能听到郭图对袁绍的“谗言”,然后才阵前倒戈。
不过我无意说破。投降毕竟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大概张郃是想为自己找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吧,曹公想必也是心知肚明。这是人之常情,曹公都没发话,轮不到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典农中郎将来质疑。
“请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张郃拿起我的名刺,露出不解的表情。我简要地把自己的身份说了一遍,张郃的眼神里立刻多了几丝敬畏。在他看来,我大概是属于刺jian校尉那种专门刺探同僚隐私并上报主公的官员吧。
“在下今日冒昧来访,是想询问将军一些袁公营中的事情。”
“只要不违反道义,您尽管问就是了。”张郃似乎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把额发往上撩了撩。这个小动作表明他很胆怯,却不心虚——而且说明他确实很在意自己的容姿。
“袁公麾下有河北四庭柱之说,其中颜良、文丑两位将军负责前锋诸军事,高览高将军坐镇后军,而居中巡防的就是将军您对吧?”
张郃微微得意地抬起下巴。
“我想再确认一下,自从两军jiāo战以来,袁军大营方圆几十里内,都属于将军的巡防范围。任何可疑的动静或者人都会由巡哨与斥候报告给将军,对吧?”
“是的……呃,应该说,大部分情况我都可以掌握。”张郃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曹公奇袭乌巢,真是一个杰作,我完全没有预料到。那可真是战争的最高美学。”
这个人真是太小心了,一丝言语上的纰漏都不肯出。我冲他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表示这种事跟我没关系,继续问道:“也就是说,如果曹公这边有什么人想给袁公传递消息,势必会通过你的巡防部队,才能够顺利送抵喽?”
张郃的脸原本很白皙,现在却有些涨红,两只丹凤眼朝着左右急速地闪回了几下,身子往下缩了缩。
我意识到自己心太急了,这个人是属于极端小心的性格,这种可能会得罪曹营许多人的事情,他避之不及,又怎么会主动告诉别人。
“曹营与袁公往来之事,皆属军中机密。我只是个中郎将,不能预闻。”他的反应果然如我的预料,推得一gān二净。
我暗暗骂自己不小心,然后把眼睛眯起来,拖起一丝长腔:“将军,您已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还不自知么?”
“郃一向与曹营诸军只秉持公义而战,却从无私仇。先生何出此言?”张郃试图抵抗,可他的防线已经是摇摇欲坠。现在的他,正处于每一个背主之人心志最为脆弱的时候,十分彷徨,稍微施加一点压力,就能把他压垮。
“从开战时起,曹公麾下有多少人送过密信给袁公,我想将军你心里有数。将军你掌管袁营防务,就算你自承未曾预闻密信通达,别人又怎会放心——以后您在曹营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呐。岂不闻‘错杀之憾,胜若错失’?”
这就近乎赤luǒluǒ的威胁了,其中的利害,不用我细说,张郃也会明白。我看到张郃的皮肤上开始沁出汗水,便开口劝慰道:“不瞒将军说,我这次来,乃是奉了曹公的密令,追查其中一件密函。这件事办好了,曹公便会将所有信函付之一炬,表明不予追究。届时那些写信之人便不必疑神疑鬼,将军也就解脱了。”
极端小心之人,意味着极端注重安全。只要抓住这一点,他们便会像耕地的huáng牛一样俯首听命。张郃思忖片刻,终于对我赔笑道:“任先生如此推心置腹,我自然知不无言,知无不言。”
根据张郃的说法,在袁营与曹营之间,并不存在一条固定的通信渠道。大部分情况下,是曹营里的人秘密遣心腹出营,半路被巡防袁军截获。这是件极其危险的差使,即便逃过了曹营的哨探,也经常被袁军误以为是敌人而杀死。侥幸及时表明身份没死的,会被带去张郃处,人羁押起来,密信转呈给袁绍。直到袁绍下了命令,送信之人或杀或放。
张郃的责任是送达,但没有权力拆开信件。他如果私拆,别说袁绍,郭图第一个就不放过他。所以送的是谁的信,里面什么内容,他一概不知道。
“巡防会有每一次送信的记录吗?”
“这是极机密的事情,中军或许会有保存,但我没有。”张郃苦恼地回答,仿佛这是他的错。
“那你还能记得什么时间送过什么样的密信吗?”
张郃摇摇头,军中事务繁重,谁都不会去关心这些细枝末节。我估计也是这样,但还是有些失望。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的对话,忽然眼睛一亮:“您刚才提到,那是大部分情况下,就是说还有例外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