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谈往录_金易【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金易

  “合眼眯糊一小会儿,天就亮了。我赶紧爬起来伺候老太后,生怕老太后病倒就麻烦了。还好,老太后和皇上全都很好,我们才放下心来,堵心的事又发生了,夜里不知什么人弄水,把汲水的瓦罐子摔碎了。越忙越添差错,赶忙托人到街里用银子买个旧的。这已经是天大亮了,不知是什么风声漏了出去,街里的大户人家知道这批住的人是太后和皇上,送来了几屉刀切馒首。不是一般的圆馒头,是四方的,用板刀切成块的馒首。还有骰子似的、小方块的咸菜,两桶小米粥。这真是雪里送炭。他们不敢说是贡献给老太后和皇上,因为知道宫里头礼仪森严,只说是给下人们的。另外,知道要行山路,特意奉献三顶骡驮轿。

  “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这些新鲜事儿。这都是我没经过和没见过的。所谓骡驮轿并不是骆驼拉着的轿车,与骆驼一点关系也没有。说确实一点儿,是骡子背上驮着的一种轿。只是不用人抬,是由两匹骡子一前一后、在两个骡子中间的背上搭成一种轿。前面的骡子等于辕骡,是管掌握方向、择选道路的,后面的一个叫跟骡,紧跟辕骡后面,不许脱节、保持稳定的。这两个骡子都是老搭档,驯练有素的。平常没有驯练的骡子是不行的。这种驮轿,没有畜拉轿车那种颠簸之苦,又比人力抬轿走的速度快,能上坡下坡走窄路,最巧妙的是,当头骡拐弯的时候,轿下面有个圆盘,能随着旋转,叫转盘,使驮轿保持平稳。骡驮轿在西北地方是大户人家的主要jiāo通工具。西贯市街里的大户人家一气奉献给三乘骡轿,是很可观的了:这要有六匹骡子,三个脚夫,当这兵马荒乱的年景,总算是很豪气的了。

  慈禧西逃时受过“恩宠”的百姓

  “我还要顺蔓说下去,据说西贯市的这个大户姓李,是个开镖局子的,习武出身,很有点侠义味,在这一带很有点名气。最值得佩服的,他派了个向导,姓杨,40上下岁,极jīng明。我认识这姓杨的,因为后来他一直送我们到张家口北,路途时间长了,所以有所了解。据说镖车一到城镇时,要大声呼喊,叫亮字号,行话叫喊趟子,喊的人叫趟子手,姓杨的就是个趟子手。这些事都是沿途增长的新知识。

  “骡驮轿很高,在轿尾带有个脚踏凳,我们把脚踏凳拿下来,搀扶着老太后登着凳上了轿。老太后第一乘,皇上第二乘,皇后第三乘。就这样离开了西贯市。又重新雇了辆轿车,给我们侍女坐。从此告别了蒲笼车,因为它走得慢,赶不上轿车的速度,所以不要它了。

  “要记住,这是老太后第一件最宽心的事,自离开宫以后,居然有人给奉献东西了,怎能不让她老人家欣慰呢!

  “我们当侍女的也总算熬过了苦难的第一夜。

  “我说得太粗糙了,但大致是这个样子!”

  古书上说“穷猿奔林,岂暇择木”。慈禧的夜宿西贯市,大有点这种意思吧!

  (注:1986年6月7日《北京晚报》载有祖籍西贯市村李佩伦先生的《骡驮轿·西贯市》一文,称:慈禧逃出北京,第一站是在西贯市村落脚。……西贯市是以李姓为大族的回民村,因它位于出西直门经海淀、温泉,北上居庸关的道上,是南来北往要冲之一,故村里为官、经商、习武者极多。光裕行本为李家开的镖局,有东、西光裕两个字号,慈禧仓皇逃到西贯,正值光裕东家李子恒在家,便把家里的骡驮轿献出。同村人杨巨川作向导,护驾西行。慈禧还朝不忘旧事,封杨巨川为引路侯,授李子恒为新疆伊犁县令。此文可作参考。)

  从昌平到怀来(1)

  “那是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庚子七月二十二日的早晨,我们陪侍着老太后由西贯市出发奔向了古长城。——那时,我们根本不知往哪儿去!

  “七月的早晨,地上的水气和天空的雾气混杂在一起,看不清是晴天还是yīn天,只觉得灰蒙蒙的一片。还是按照老太后的口谕,崔玉贵打前站。今天崔玉贵显得美滋滋的,给他新添个帮手,那个镖局子的向导姓杨的和他在一起。出发前,我和娟子侧着耳朵听他俩说私房话。两个人都好练武,提起北京有名的教师来,他们相互还有些渊源,所以能说在一起。姓杨的又是个地理鬼,甚至某一处某一家,姓什么叫什么,他都很知底,尤其是这一带练武的多,到了某一处,一报师门,马上就能得到帮助。这正对崔玉贵抢阳斗胜、好大喜功、又带些江湖味的脾气,因此,崔玉贵马上拍姓杨的肩膀,管人家叫‘兄弟’,不管人家岁数大小。崔玉贵就是这样大马金刀的性格。小娟子并不戴敬他,看他们走后,指着崔的脊背说:‘没阳寿的,狗都摇头,满嘴里跑骆驼!就是他老子来了,他也会拍着肩膀叫兄弟。’这是宫廷里骂人的话,等于说:‘该死,死了喂狗,狗都摇头,满嘴里胡chuī乱!’宫廷里不许说‘死’、‘杀’等脏话和不吉利的话。我笑着说:‘你背后骂他gān什么?’娟子也笑了,说:‘我就是看不惯他那轻浮得意的样儿。专会一套丑表功。’我说:‘咳!他无家一身轻,路死路埋,道死道埋,乐一天是一天,跳墙挂不住耳朵,也难怪他这样!’(跳墙挂不住耳朵,是老北京的土话,没有一点牵挂的意思)娟子有多机灵,听出我说话的气味来了,扬起脸来抢白我说:‘刚离开宫墙一天,你就满嘴死呀活呀的胡吣,两天没睡觉了,你先眯糊会儿。’这是她的好意!

  “真的,难得有片刻的宁静!更难得我能和娟子在一起!

  “去年,在我所谓的结婚时,娟子单独送了我一份厚礼,我明白,这是向我告别的表示。相处七八年,同甘共苦的姐妹,胜过同胞,就在我将入地狱的时候等于给我一份祭礼,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婚后见面,她也没提送礼,我也没表示道谢,虽然有些亏礼,只是相对默默无言,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这在常情可算不懂礼貌,我们俩就越过了这个界限。可每当我感情流露的时候,她总是用话给岔开。今天,我俩同坐一辆车,就是彼此不说话,也感到心里头有无限的温暖,我恨不得抱住她痛痛快快地嚎几声,吐一吐我的酸苦。她那水晶般的心里,早就明白这些,眼睛并不看我,沉思一会儿,寒着脸说:‘你的心事我知道,现在还不到你哭的时候。——据目前看,咱俩的小命可能保住了,可留在宫里的姐妹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将来咱俩回来,能给她们收收尸,铲几铲土,祭奠祭奠她们,也不枉姐妹一场。还记得去年正月说书的说陈圆圆故事罢,城破被俘,六宫的人被赶着迎接新主子,‘九殿咚咚鸣战鼓,万朵花迎一只虎’。真要是宫城破了,我倒愿意她们都死gān净,一个不留,一朵花也没有!我哭也哭个痛快,泪也流个gān净!到那时你尽力地哭罢!就是愿意随她们去,我也不再拦你了。’她突然伸出两只手来,搂住我的脖子,浑身颤抖着大声地抽咽起来。这是在荒郊旷野的车上。

  “她就是这样一位心直嘴快、热心肠的姑娘!她无时无刻不在预想着宫里遭受苦难的姐妹。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2/75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