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充满矛盾感的四段情节,朝鲜使臣也是据此来反驳祖承训,称其所言不实。尤其是第一段,李薲坚决否认自己与敌人jiāo谈过,这个是死证,已经无法对质。
但从祖承训的角度去想,如果他是为了推卸责任给李薲,只消把第一个画面“李薲与敌人jiāo谈”的部分写在报告里就行了,何必画蛇添足,又写了后面三段矛盾百出的画面呢?
所以我认为祖承训写下的这四段画面,忠实、客观地描述了当时他的所见,并没因为其中似乎存在矛盾而略作修改,扭曲事实。
祖承训距离李薲很远,他能看到,却听不到李薲跟敌人说些什么。而且当时明军正在溃败,祖承训也无暇上前质问。他只在脑子里记住这个画面,然后在事后反思的时候,凭借着自己的经验,武断地认定这是投敌之举。
祖承训缺乏证据,但他的猜测,我认为无限接近于事实。
不要忘记,小西行长很早就知道祖承训要来。这个早,恐怕比祖承训在定州得到情报还要早。他甚至连时间表都定好了——十八、九日明军到平壤。可惜祖承训来了个qiáng行军,十七号就杀到了平壤,大出他的意料,这直接导致日向高被杀。
再联想起那份“平壤无兵”的情报出自李薲之手,一个大胆的猜测是:李薲很早便与小西行长取得了联系,这份情报,说不定是小西行长通过李薲之手传达给明军,试图诱使他们攻击平壤城。
李薲充当向导,一开始就是存了诱敌深入的心思。
这样一来,那四哨朝军向导的失散,也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明军已被诱入,不需要再陪着他们送死。
李薲唯一的失算,就是低估了祖承训的进军速度。他没想到祖承训连夜疯狂赶路,十七日清晨就抵达了平壤城,李薲根本没有余裕通知小西行长。结果小西在战事初期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使得松浦家重臣阵亡。
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李薲势必要给主子一个解释。于是,这就有了祖承训在溃退时看到的那一幕。李薲和日军的一名将领相隔对谈片刻,然后日军稍退,准备放李薲回去朝军营中继续充当内应。
可李薲忽然发现,祖承训正在旁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这一惊,非同小可,如果让他把这一切告诉别人,自己就完蛋了。
李薲作了一个极其聪明的决定,他请日军与他演了一场戏。
首先是日军疯狂地追赶祖承训,然后由他李薲斜里杀出,“砍杀”数十名追击祖承训的倭寇。日军演戏完以后退回城里,而李薲则“杀出一条血路”,返回朝鲜军阵营。
这样一来,李薲便是施恩给了祖承训。即便祖承训不领情,他也毫无畏惧,砍杀数十名倭寇的战绩,众目睽睽,谁能说这样的英雄是叛徒呢?
至于那枉死的数十名日军士兵,自然不必真死。只需要将领喊一声见那朝鲜人挥刀你们就倒下,在那种混乱的场合,明军和朝鲜军根本没可能去确认是真死还是装死,所以演技再不好的士兵也一样没问题。敌人举刀,你倒地,会吧?傻子才不会。
祖承训曾经提及“尔国将官殿后,故我军得免死伤”( 《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殿后者即为李薲。试想在如此崩溃的情况下,一个惯会逃跑的将领居然会主动殿后,除了他突然转变性情或者与敌人有勾结以外,很难想象还有别的可能。
这个疑点,在当时就已经有人提出来了。朝鲜人有一次chuī嘘李薲在平壤之战中“发无不中,贼不敢近”,结果被明眼人反驳道:“以如此之技,何以引贼至此?”(《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一月五日)一句话就戳破了其中矛盾。
祖承训被大败以后,直接仓皇逃走了。李薲则回到顺安,很快朝廷就派人过来,向他了解祖承训报告的真相。
通过一番调查,朝廷没有发觉李薲是内jian,但他们注意到许多李薲不配合祖承训的地方——比如运补部队不愿靠近、比如情报有误、比如四哨人马无故失散。
朝廷很害怕,因为这些事实如果被证实,那么朝鲜势必要承受大明的怒火,这是他们承受不起的。
于是李薲的表现,就在有心人的遮掩下被忽略了。朝鲜使臣们与大明辩白时,众口一词地把自己打扮成无辜小国,最终成功地让祖承训报告的可信度大打折扣。逃过一劫的朝廷给李薲升了官,就是为了不让他乱讲话,破坏中朝友谊稳定。
以上是基于有限史料和人类固有的心理模式而作出的推测——但也绝非是纯粹的想象。
因此怀疑李薲是内jian的人不是笔者,而是朝鲜国王李昖本人。
平壤战败之后,李昖曾经跟自己身边的人嘀咕:“听说上个月十七日,日军齐聚平壤,这肯定是知道了我军的动静才作的反应呀。军事计划搞得身边陪侍的人都知道,这不行,得告诉金命元和监兵使,别让手底下的人知道太多。”(《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八月三日)
说明李昖已经对平壤之战的诸多细节产生了怀疑,只可惜他只是过了过脑子,并没多想。
然后就出事了。
第一次平壤之战失败后半个月,八月一日,朝鲜军队独立组织了一次平壤夺还战。
这一次朝鲜军队的动员规模相当庞大,除了朝廷掌握的正规军外,还从龙冈、三和、江西、甑山等地征集了大批民兵,总数约一万两千余人,还有一支水军在大同江下游配合。(《再造藩邦志》、《宣庙中兴志上壬辰八月卷八》、《chūn坡堂日月录》卷八)
这支大军分成三路,浩浩dàngdàng地包围了平壤,平壤城内的日军不敢出来。朝鲜军见到敌人畏缩,士气大振,一口气冲到城西的普通门外,准备一鼓作气夺还平壤。
可谁知在这个时候,大批日军就象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朝鲜军侧翼,而且皆为第一军团主力。朝鲜军碰到这个老对手,恢复了平日的水准,惊溃而走。数万军队,一时惊溃,打了一个超级大败仗。
这次战役日军先示敌以弱,然后再让埋伏在侧翼的大军猛烈冲击。很显然,这种战术表明日军有备而来,早就知道朝军的作战计划,连预先埋伏阵地都选的分毫不差,仿佛朝鲜军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小西行长的眼睛。
太多的分析已没有必要,只要一句话就足够了:这一次战役的主帅是巡察使李元翼,而他的副手,正是巡边使李薲。
更加有趣的是。半年之后,李如松的明军再次进攻平壤。李薲这时仍旧在顺安驻防,负责配合明军。可柳成龙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连都元帅金命元的面子都不给,突然亲自下令把李薲撤换掉,换上了老将李镒。(《惩毖录》)
柳成龙给出的理由,是抚军司多次投诉李薲治军不利,他担心会影响接下来的平壤战役,所以才临阵换将。
这是不是柳成龙的真实理由,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真相又不能声张,这些问题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自从李薲被撤换掉以后,平壤城里的小西行长突然像是变成一个瞎子,对李如松的行动十分茫然,连连踏中明军的圈套。中朝联军五万人都杀到城下了,他还犹自以为是册封的依仗队——这跟第一次对付祖承训时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