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最后的荣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_马伯庸/汗青【完结】(76)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汗青

  另外,平壤战役结束以后,明军继续前进,朝鲜人为了维持明军有足够的粮秣供应,一直在伤脑筋。从他们的对谈记录里能发现,朝鲜人始终是以四万人为前提准备粮草的,而且明军在这期间也并未得到新的兵员补充。换句话说,明军的士兵数量,并未产生大的变化,否则会体现在补给数字中——对朝鲜人来说,补给数字是断然不敢作假的,不然就是犯傻了。尤其是可以少给的情况下。

  究竟宋应昌说的数字靠不靠谱呢?我们还有一个来自于朝鲜官方记载里的李如松的旁证。

  李如松离开平壤准备前进的时候,曾经对平壤城内的朝鲜大臣说:“我们为了打平壤,死伤三千人。现在你们也集结好三千人的军队,把这三千套明军甲胄换上,跟随大军行动(《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一月十四日)。可见即使不考虑随军必然携带的一定数量的备用品,明军在这时候,最多也就只有三千士兵不再需要甲胄——不是阵亡,就是受伤不能动了。

  因此这次平壤之战,是明军大约五万人联军对日军一万六,最坏的结果是明军付出了伤亡三千(死一千,伤两千)的代价。日军最少死亡了八、九千名士兵,伤亡人数总计不会少于一万。这个比例对一场大pào对火枪的准热兵器战争来说,不离奇,还算合理。

  日军伤亡那么高的原因,除了大量死于城内大火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在仓促撤退中伤员无法携带,只能沿路抛弃,加上寒冷的天气,所以死者非常多,伤者却没有多少。这一点,日军也没法与拥有完备战时护理体系的明军比。

  平壤之战的胜利,首先是武器的胜利。大pào在这一战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明军的火pào部队收割了大量日军士兵的生命,整个日军防线,几乎都是被这些钢铁怪物咬碎。事实证明,在攻坚战中,火pào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而明军的热兵器战术发展与规模,已经达到一个惊人的程度。这让我们忍不住要做个假设,如果明代历史没有被清朝中断的话,任由这种火pào趋势发展下去,一八四零年英国人打来的时候,会面对的是怎样一支军队。

  其次,这是一场李如松的胜利。是指挥艺术的胜利。在这次战役中,无论是战前谋划、临战发挥、用人选择还是对敌人心态的把握,李如松都表现出了一个优秀指挥官的素养,稳重有致,妙手迭出。整个平壤之战明军各部都打得非常有头脑,从战斗一开始就牵着日军鼻子走,进退极有节奏,始终掌握着战场的主动权。尤其是破城后的突然退兵,堪称神来之笔,这手不但避免了可以预见的大量明军伤亡,还迫使小西主动放弃平壤并乖乖地按照李如松安排的路线逃亡,因此被明军呈波次攻击一路追杀到龙泉城,再次出现大批伤亡。此辉煌战果,皆李提督战前谋划、临阵应变、突前指挥之功。

  无论在战后李如松的行为有多么不恰当,在一月初八的平壤,李如松表现出了用兵环环相扣的名将风范。

  这也是一场浙兵的胜利。南兵在这次战役中,出力最多,伤亡最大,立功最著,是取得胜利的关键。几个关键环节,比如牡丹峰牵制作战、含毬门先登,都是因为南兵的奋战才取得突破。反倒是不可一世的辽东军团,在战斗中没有什么出彩的表现,只在后期追击时才表现了那么一下,而且把主要jīng力放在抢掠上。

  吴惟忠、骆尚志用他们的实际行动表明,戚家军雄风犹在,戚家军仍然是无敌的。南军皆着红衣,以至于日军在后来的战事中,一看到有红衫军出没,便顿时战意尽失,畏之如虎。旁观了这场战争的朝鲜大臣们对此赞叹有加,这些南兵的铁杆粉丝在自己的记录里,拼命赞美这些大明忠勇之士,说他们是解放平壤的真正功臣。

  可是,有一个人不这么认为。

  第十九章 南兵北兵

  这个人自然是李如松。

  如果在万历二十一年的朝鲜搞一次明朝将领选秀,那么冠军一定会被吴惟忠夺走,而不可能是李如松或其他什么人。

  朝鲜人太喜欢这位沉默寡言的总兵了。他来自传说中的大明南方;他能力超群;他是戚继光的亲传弟子;他从来不象那些辽东人一样趾高气扬,对人和蔼可亲;他的部队军纪好到不得了,行军沿途不仅不骚扰百姓,而且还主动帮他们修缮房屋,接济老幼。

  许多逃避兵祸的朝鲜人,听到是吴总兵的部队路过,都会纷纷走出来主动夹道欢迎,从义州到平壤一路上,都是赞颂吴总兵的碑颂。

  吴惟忠的声望,在平壤之战后飚到顶点,他被子弹透胸而过的光荣事迹,通过休静大师的僧兵之口,广为传颂。以至于骆尚志先登城楼的大功,也被朝鲜人描述为“不愧是和吴总兵出身相同的南兵”。

  在明朝,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党争,如果没有党争,那就不是明朝了。对朝鲜人这种大肆推崇南兵的行为,提督李如松大人心里非常不慡。

  平壤之战结束以后,李如松开始论功行赏。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入城的头功分给了李如柏,理由是他负责主攻的南城是最先被攻破的。

  这个举动搞得南军一片哗然。南兵在平壤之战中伤亡相当惨烈,三千死伤里大部分都是他们的人,劳苦功高。骆尚志最先登上城楼,这是多少双眼睛看到的事实,可李如松食言而肥,硬把这一份大功记在了李如柏的头上——更过分的是,吴惟忠和骆尚志此时重伤未愈卧chuáng不起,根本无力辩驳。李如松这一手,真是太不地道了。

  吴惟忠在病榻上听到头功分配给了李如柏,双目望天,默然不语。后来尹斗寿代表朝鲜君臣,去探望吴惟忠时,后者病势相当沉重,神色怏怏,一腔愤懑郁结于胸。他病得不能说话,便给尹斗寿写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就一句话:我估计自己是不行了,希望能看在我为平壤流血的份上,给我置一副柏木棺材。

  尹斗寿一看,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赶紧派人去定州染源山上去找上好柏木。所幸吴惟忠和骆尚志都是武林高手,体格健壮,修养了一阵总算是恢复,逃过了一劫,得以继续在朝鲜战场上奋战。

  不光是他们两位,另外一位南军将领钱世桢,也同样蒙受委屈。

  钱世桢的经历相当传奇,他是嘉靖甲子科的举人,觉得当笔杆子不够过瘾,毅然转了专业,在万历乙丑科居然又考中武举,不折不扣的文武双全,在大明朝里也算少见。他这个人一生嗜马,在朝鲜的民间传说里,曾说钱世桢到朝鲜以后,碰到一匹凶悍的野马,当地人说这匹马不光吃草,还吃肉,把附近山里的飞禽走shòu吃了个遍,连老虎都没剩下。钱世桢带着铜锤钢索,跟这匹马斗了一天一夜,终于将其驯服。

  这次论功行赏,钱世桢也一直在被李如松有意无意地打击。在平壤之战中,他一直冲杀在前,和家丁杨文奎、徐大胜、郭子明等人率先登城。南军登城之际,那些不可一世的辽东军。磨磨蹭蹭地还没靠近城墙。等进城以后,他敛军整训,那帮辽东军人却闹哄哄地四处抢掠战利品。

  这就够窝心的了,可还有更气人的事。他在小西行长离城以后,带兵追过大同江,路遇一个白袍日本将领,三两下砍死,割下首级,带了战袍回去讨赏。李如松问他这人叫什么名字,钱世桢一愣,这我哪儿知道。李如松摇摇头,这功劳没法给你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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