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大后方的柳成龙等人拼了命搜刮,士子、庶民都被征发去运粮,甚至把休静大师的僧兵都解散了,编入到民夫队中,还是不足敷用。若不是义军首领金千镒占领了江华岛,能够走海路解决一部分补给问题,恐怕前线的明军早就被饿死了。
在碧蹄馆结束之后的二月份,平壤的存粮一共只剩下三千多石,喂马用的huáng豆只剩一千多石。开城更是一点粮食都没有,全仗后方运输。换句话说,从开城到临津江两岸防线的明军部队,只能靠每天后方运到的粮草来维持,明军至少曾被结结实实地饿了两天肚子。其实别说临津江了,当时朝鲜人的运输能力连平壤都保证不了,因此如果三万多明军真的进入汉城又没能完整地拿下龙山大仓的话,估计会饿死一大半。
曾经有朝鲜大臣为了投诉明军不作为,给李昖的报告里称开城存粮尚有四万多石。李昖拿着报告直接扔了回去:“你编数字也编得靠谱儿点,别说天将,就连我都他妈不信!”
那么,前线明军的处境,究竟惨到了什么程度呢?
请注意,在这里我们没有说“窘迫”,也不说“糟糕”,而是使用了“惨”字。下面,我会尽可能地用客观平和的语调来叙述他们的景况。
吏曹判书李元翼曾经去平壤考察过,还没到平壤,他就在顺安附近看到横七竖八躺着许多送下来的明军伤病号,已经两天没吃过饭,奄奄一息。这些大明士兵为了朝鲜抛头颅洒热血,如今竟沦为饿孚,李元翼心中非常惶恐,说这番场景若让天将看到,岂不是要大大地责怪我们。 之前我们说过,李如松知道这个情况后大怒,命人拿着他的旗牌去沿路敲打朝鲜官员,要他们优先保障明军伤员的吃饭问题,不然和他们没完,这才改善了明军伤员的处境。
保障不了明军伤员的吃饭问题,这是在平壤之前的情况,那么平壤又如何呢?李朝工曹正郞徐渻的描述,让我们知道那里更凄惨:我从七星门进入平壤城,但见各处驻屯的明军都饿的极瘦,虽然他们已经修养了十几天,但仍旧无法重上战场。许多人就这么倒下死去。因为缺乏吃食,明军不得不杀掉一部分战马来充饥,剩下的战马也都处于粮秣接济不上的窘境,因为平壤周边草木全被日军焚毁,所以明军不得不出城深入附近深山里去寻找野草喂马,所见极为凄恻。
过了平壤再向前,则是前面提到的李恒福的报告,说李如松“大军到临津,不食二日,马死者不知其数云矣。”
明经略宋应昌给兵部尚书石星的信中则道,连日来大雨不止,道路泥泞粮草不继,日军撤退前大肆烧杀,以至在开城连根马草都找不到,使得明军马匹大量倒毙。明军士兵因为没吃的,只能以死马肉充饥,再加睡在冰雪中而“冷疫俱兴;食死马肉疔毒又发,兵甚疲赢”,同时探知汉城日军不断增兵,但入朝明军目前仅实到三万多,所以李如松连连“请借辽兵,急如救焚。”
此类散碎记载比比皆是,读之令人触目惊心。
在明知人无粮马无草、士兵饿得死去活来、战马病亡过半,明军尤其是主力辽东骑军丧失绝大部分战斗力的状况下,朝鲜人仍旧要求李如松继续向前保持攻势,这我就绝不认为是单纯地缺心眼了。他们的心态,就完完全全地是只要能尽快光复朝鲜,死多少别人家的孩子他们都不心疼。
在我写到这里之前,至少有两次难以为继,迟迟无法下笔,很长时间里都没写出一个字来。因为心绪实在太乱,我不知道怎么写、怎么说,才能表达清楚心里的感受。
看着一页页史料上的文字,我眼前仿佛出现了平壤恶战后的景象——冰天雪地中遍地是明军伤兵,大雪和雨水落在他们冰冷的铠甲上,他们没有吃的,奄奄一息地横卧道旁的泥浆水中,靠意志维持着生命。这些远离家乡的大好男儿铁血汉子们,眼中满是挣扎求生的光亮。这一幕是那么的真实,我好象就身处其中,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触摸到他们瘦骨嶙峋、伤病饥饿的身躯。
可同时我又觉得虚幻无比,心里充满了浓烈的无力感。 因为我只能这样看着他们挣扎在伤病和饥饿中,甚至最后死去,而我却无法改变什么,哪怕是一点点——这是历史。
历史无法改变。这一度让我感到那么地无奈和无力。
当最后写完这段时,我开始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使命感——写历史,不能改变历史,但可以告诉现在的人们,历史是什么样的,在我们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些什么,有什么是我们不该也不可以忘记的,有些事和有些人是我们必须要记住和尊敬的——譬如这些在历史上留下或没留下名字的汉子们,这些在四百年前远狩国门之外的中国脊梁们。
请永远记住他们。
明军的撤退,除了军马、人员伤病以及后勤补给因素以外,李如松将主力撤回平壤,还有另一个军事上的重要考虑。这个考虑,一半是为自己,一半是为朝鲜人好。
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团和其他几个军团,现在都guī缩在汉城。可不要忘记了,在咸镜道那边,还有一头叫做加藤清正的饿láng在盘踞着。
加藤清正的第二军团在去年攻克咸镜道以后,后悔药就一把一把地吃。虽然他捉到了朝鲜两个王子,还摸到过大明的领土,可惜这些虚名并不能带给他更多好处。咸镜道是朝鲜最贫瘠最寒冷的领土,时值冬季,距离后方又特别远,遍地都是朝鲜义军,第二军团在这里的日子苦不堪言。所以他一路痛并快乐着,快乐是因为他走得最远,远远地把那个药贩子甩在了后边;痛则是日子不好过,很不好过。
郑文孚、李鹏寿两名义军首领在万历二十年十一月围绕着吉州府连续打了三场胜仗,被称为北关三大捷。虽然在加藤清正的支援下,最终这股义军被击退,但日军付出的代价也相当大。从此加藤打消了控制咸镜全境的念头,把主力都集中在稍微富庶一点的吉州附近。咸镜道现在成了第二军团嘴里一块剔了肉的腔骨,食之硌牙,弃之可惜。
在万历二十年十二月二十日,汉城方面判定咸镜道已经失去了固守的意义,石田三成派人通知加藤清正撤退回汉城。接到命令之后,加藤清正快快乐乐地开始收拾行李,逐渐收缩防线,从吉州沿海岸向南部咸兴方向撤退。
万历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第二军团正式离开吉州,很快加藤清正就不快乐了。因为二军团一出吉州,就开始顶着义军不断追击和漫天的大雪,跌跌撞撞地从端川、新昌、北青一路东遁,使得这条回家之路成了一次无比凄惨的大行军。途中不断有人掉队或者冻死,周围的人根本顾不上施以援手。这与第二军团进入咸镜道时的意气风发,真是天壤之别。
加藤清正与锅岛直茂于二月十七日抵达咸兴,此时第二军团伤亡率大约已超过了四成。
咸兴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地方,它位于咸兴平原东部,城川江下游左岸,与平安道只隔一道山岭。如果加藤清正有兴趣的话,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咸兴以东九十里处的草原馆南下越过山隘,沿山谷小路疾行,进据平安道的德源、阳德,出现在平壤城的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