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这个……彭兄适才没对我父亲面前说破下午之事,小生我实在是感激……”
“哦,我们做下人的,能见到东家就已经是福分了,又怎么敢说话呢。”我淡淡答道,萧子庭拿不准我这句话是嘲讽还是什么,不禁有些尴尬,全无下午盛气凌人的气势。他拿出一壶酒,满脸陪笑着对我说:
“下午之事是小生的错,所以我特意带来一壶玉楼chūn,与彭兄对饮几杯,也算小弟我谢罪了。”
“哪里哪里,误伤了公子,我才该请罪才是。”
我见他一改下午嚣张态度,也不好端着架子,便从屋子里取来方桌酒具,就在庭院里两人对酌起来。
萧子庭这个人虽然有些自大,其实人还算开朗,也很健谈。几杯下肚,两个人都有些耳酣眼热,话也多了起来,原本那点芥蒂早就无影无踪。
谈了一阵,不知忽有何感,两个人举其杯子,竟同时长叹一声。
“公子怎地忽然叹起气来?”我先问道。萧紫庭摇摇头,表情颇为沮丧,又喝了一杯,方才说道:
“彭兄有所不知,前个月姑苏慕容家忽然宣布要比武招婿,这慕容家也是武林名门,方才那位齐伯伯特意来通知我爹,恰巧我师满回家,我爹便要我去招亲”
“男大当婚,岂非是好事?”
“按说慕容家那位小姐无论容貌人品都是上佳,只是我早就心有别属,其他女子也就没了兴趣。但这种事怎么敢对我爹说,此事古难全,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呀……彭兄你却为什么叹息。”
我便将自我下山来的遭遇讲给他听,讲到末尾,不由得又一声长叹道:“我师父与那白一苇,都说这江湖已非我们之江湖,想我勤练功夫数十年,却也只是给人家做个杂役。大家一听我报上姓名便大笑,也不知笑从何来。”
听到这里,萧紫庭皱着眉头道:“也不怪那几人笑你……彭兄,你可知如今这江湖上,第一要紧的事是什么?”
“不是武功么?”
“非也,非也。”萧紫庭摇摇头,举杯啜了一口,道:“彭兄这你就不知道了,当今江湖,头一件要紧的事就是要雅,要风雅。”
“风雅?”我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却始终不得要领。
“没错,彭兄你若看过几部侠客笔记小说便知,这行侠江湖,须得有个响亮的名头。名姓、招式、武器都得既有出典,又有内涵,或幽远、或洒脱、或大气、或沈郁,或柔情、或冷峻、或自矜,或宽和,如此方才能为江湖所传颂……现如今,连街头卖艺胸口碎大石的都换了名字叫“玉垒千碎”,遑论我等江湖人士?”
“如此说来,这名字却比功夫还紧要了?”
“功夫无非打打杀杀,乃是武学的旁枝末节,即使再qiáng也不过小巧,优雅方才是正道呀。彭兄你且听我数来,且说这兵器谱上之人吧,什么紫琉青剑慕容雪、七心海棠南宫霜、洛神琵琶冷紫莳、玉面貔貅杜斜阳,哪个不是好名字?这次也同去选婿的几个少年侠客,比如唐枫、玉昆仲、司马傲然,先不论武功,单是名字意境就高出寻常人一截。连我这紫庭二字,都是出自唐诗中的句子,所谓无典不名呀”
“我这五虎断门刀法,这名字却有何不妥?”
“……咳…这个么…彭兄你的武艺小弟是佩服的,只不过呢,若要闯dàng江湖不被人看轻,光是武艺还不够……江湖人士,多是独来独往,有如隐居高士,最耐不得俗气。若是名字粗俗,招数不雅,就是被你败了,也绝难心服,更不会费心思去替你扬名。这五虎断门刀法,又直白又浅薄,俗之又俗。譬之说吧,今日彭兄打败小弟那招叫什么?”
“本门刀法,招数无非刺、劈、砍、斩、钩、锯几种,加上去势诸如前、后、斜左、横右等方位,便为一招,没刻意去取什么名字。今天bī退你的那招,我们同门都叫左横斩。”
“这便是啦,若没个华丽名字,饶是你招数再qiáng,也得不来好评。那招左横斩名字实在味如嚼蜡,若换成“云横秦领”,则大气恢弘,意境全出;若称做“扁舟横渡”,则另有一番闲情雅致;或叫“吴带当风”。更有韵味,这取名之道,大有讲究哩。”“临战的时候,瞬息万变,哪里还有时间去想这些事情?”
我抓起一把花生米放进嘴里,边嚼边皱着眉头问道,他说的这些都好生难懂。他见我问道,不禁笑了,面色开始发红,明显是酒意上了头去。
“呵呵,彭兄,不是小生自夸。下午那一战,虽则是你胜出,但日后人们只记得我这流萤扇,却记得不得你那断门刀,你可知是何故?”
我见他答非所问,显然是还有后话,于是略一点头,听他下文。
“其实江湖哪里有那么多恩怨?大家互斗,也无非是想给旁人看了记住,留下几段逸事,好留名当今后世罢了。所以这武功于实用一节,不甚重要,叫人看后不忘方才是紧要。兄那招当胸一刺,固然是好招,然而一则速度太快二则过程枯燥,都不够漂亮。再看小生那几招流萤小扇,虽然近不得彭兄,但手挽剑花,扇摆曲步,每半招一个旋身,将身上白衣带起风来,看着便飘逸多了,日后也能在江湖上留上几笔。几年后,便只知有我而不知有兄了。”
听他这一番长篇大论讲完,我还没喝几口酒头便晕乎乎的,不禁摸摸下巴,叫声苦:“乖乖,这却比公子你比武招亲却还麻烦呐。”
听到这句,萧紫庭先是一怔,然后忽地猛拍桌子,大喜道:“是啦!是啦!”桌上的酒杯被这么一振,咣铛一声掉在地上。
“什么是啦?!”我还以为他酒后失态,连忙过去要扶。萧紫庭摆摆手,对我喜道:“我想到一条妙计,既能圆彭兄你留名江湖之志,也可全我退婚姑苏之心!”
“哦?却是什么?”
萧紫庭把身子凑近,轻声说道:“就是彭兄你代我去比武招亲如何。”
我闻言一惊,却比别人叫我做武林盟主更为震惊,连声道:“公子醉了,公子醉了。”
“那些同去征婚的少年侠士,功夫与我都在伯仲只间,以兄的武艺,取胜不难。我对我父亲,也好有了个jiāo代,省得再bī我如何如何。”
“既然如此,公子何不故意输给别人,不就好了么?”
“你有所不知,我们弄萧楼与他们几家是世jiāo,一直都在暗地里互相较劲。我败给谁都可以,只不能败给他们几家,否则……咳……再说,彭兄,且想想,若做了姑苏慕容家的乘龙快婿,成名武林也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事。此计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我被他说的心动,却还心存犹豫。不知道这公子哥是说真的还只是开开玩笑。这人也不看我什么神情,只兀自自己唠叨着,只怕是酒意大涌,竟越说越兴奋,我都无法插下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