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先后有颜良、文丑两员大将阵亡,但袁绍军的兵力优势丝毫未减。进占乌巢以后,袁军兵分三路,分别从乌巢、武源、敖仓三个方向气势汹汹地进军,泰山压顶般地朝官渡落了下去。曹军只能依托官渡以北的阳武进行骚扰,完全撤回官渡只是时间问题。
这种态势,即使只是在图上推演,都能够感受到qiáng大的压力——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
郭嘉捏着下巴,轻轻把一尊兵俑推到了地图的某一点,脑袋略歪了歪,又稍微向右挪动几分。此时地图上还剩下十几个兵俑,分成黑huáng两色分布在这一张shòu皮的大地图上,彼此犬牙jiāo错。在郭嘉对面的贾诩沉吟片刻,用指头夹起另外一尊兵俑,颤颤巍巍地放到了地图的另外一角,那里有一座小小的泥城,在兵俑的威胁下显得格外孤独。
“文和,有你的。”
郭嘉哈哈大笑,把那个泥城抓起来,扔到旁边的一个箩筐里。他拿起一杯冷酒,就着药丸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拍拍地图:“不玩了,不玩了,我露了这么多破绽,你这只老狐狸还是黏黏糊糊地纠缠,不肯正面对抗,太没劲了。”
“我年纪大了,气血衰威,早没了那股子冲劲——不过袁大将军正值壮年,意气风发,可比小老积极多了,他肯定愿意陪你下完这盘棋。”贾诩意味深长地说,似乎疲惫不堪。郭嘉把地图折起来,兵俑收入匣中:“袁大将军的gān劲,可是不小呢。你可知夏侯渊和李典在乌巢那一仗为何失利?”
“乌巢贼?”贾诩眼皮也不抬。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郭嘉咧开嘴笑了,“不错,那些家伙本来已经偃旗息鼓,可最近突然变得活跃起来,连续骚扰曹军的后勤、斥候与小股部队。在夏侯、李两位将军打算合围高览的时候,有数名我军中层裨将遭到了刺杀,就连夏侯将军都差点弄瞎了一只眼睛。”
贾诩狐疑地抬起一只眼:“你的靖安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吧?”
“是那个王越gān的。”郭嘉轻松地把幕后黑手摘了出来,比拈起一枚兵俑还容易,“他和乌巢贼关系一向不错,这次他武力和重金并用,说服了乌巢贼的五个贼首,配合袁绍——蜚先生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
听到蜚先生这个名字,贾诩动了动眉毛。这个执掌河北耳目的神秘策士手段了得,从袁、曹开战前,他就一直在跟郭嘉对着gān,东山和靖安曹在水底下的争斗不知流了多少血。贾诩一直对这个人颇为好奇,但除了知道他与郭嘉似乎渊源不浅,其他情况一概付之阙如。
“蜚先生这碗毒药,你就这么咽下去?放弃整个乌巢泽,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郭嘉看了贾诩一眼,脸上的笑意更盛:“我军兵寡,前期缠战无非是争取个大势。真正的争斗,还是在官渡。乌巢大泽这种地方,乃是jī肋,留之无用,弃之可惜,不如早离。”
“这比喻倒是很新鲜。”贾诩乐呵呵地夸赞一句。
“呵呵,哪里,是杨修说的,我只是借用了一下。”郭嘉大大方方承认,“哎,说到杨家,那个徐福已经被我派去乌巢泽了,文和若有空,不妨帮我盯着点。”
徐福收为郭嘉所用的因果,贾诩都清楚,那算是从杨家半qiáng迫征辟出来的。于是贾诩摇摇头:“老夫这几日殚jīng竭虑,灯尽油枯,哪里还有多余的jīng力。”
郭嘉给他斟了一杯酒,赞叹道:“文和你又谦虚了,你在延津的手段,真是让我叹为观止啊——我都有点想提前动手把你gān掉算了,太危险了。”他眼睛微眯,说得十分真诚。面对这赤luǒluǒ的威胁,贾诩胡须微颤,却像是没听出来:“延津有陛下为内应,我不过略做补缀,何功之有——比起你在乌巢的用心,还是差了那么几分。”
螳螂和蜘蛛彼此睥睨了片刻,螳螂悻悻地放下手里的镰刀,而蜘蛛依然稳坐在蛛网之中,似乎仍在沉睡。最终打破尴尬的是一位匆匆入内的小吏,他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摞案牍,这些都是靖安曹在各地搜集来的军政要情,郭嘉每天都要过目。
最上面的几封文书以朱色套边,这是一切与袁绍军有关的汇报,属于最要紧的一类。郭嘉拿起一封,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不由得“嗯”了一声,又看了几眼,然后扔到贾诩面前:“文和,你看看。”
贾诩拿起来一看,也微微有些动容。文书里说昨天晚上白马城里似乎出了点状况,惊昏锣响彻全城,袁军搜了一整夜的城内外。据一名内线说,似乎是有要犯脱逃。至于抓没抓到,要等明日才有回报。
“是二子内讧,还是冀州、南阳两派起了冲突?”贾诩喃喃自语。曹军没有中高层将领被俘,够得上称为要犯而且被关在白马的,大概只能是某位触怒袁绍的随军高官吧。
郭嘉漆黑的眼眸转了几转,又扫了一眼文书:“如今在北边的大人物,可不止是袁绍麾下那些人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的口袋里掏药丸,这次他的手指花了一段时间,才慢慢摸出一枚。口袋瘪了下去,想来里面所剩无几。郭嘉微微皱了下眉头。
“你最近吃的药可是越发多了。”贾诩提醒了一句。郭嘉拍拍那一摞堆积如山的卷牍,难得露出无奈神色:“分忧的少,牵心的多,这官渡虽小,要照顾的事情可太多了。”
这一老一少都沉默下来。郭嘉忽然拍了拍手。从里帐出来一个艳丽的女子。随军带女人,这事连曹公都不敢公开做,整个曹营只有郭嘉如此坦然。不过除了陈群,其他人也不会公开指摘他——靖安曹的眼睛,可不是只盯着袁绍。
女子先向贾诩鞠躬,殷勤地把郭嘉面前的地图和兵俑收拾好,然后蜷伏在郭嘉怀里。郭嘉握着酒杯,吃着药丸,手又开始不老实地在女子身上摸索,脸上那从容不迫的笑意却消失了。
贾诩知道,这是郭嘉式的逐客令,表示他现在需要静一静。看来郭嘉从这一封白马文书中也嗅出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味道,那是一种事态脱离自己掌控的迹象,是所有策士最为厌恶的东西。令贾诩稍微有些意外的是,郭嘉居然还流露出一丝担忧,这可并不多见。
“他是在担忧别人。”一丝惊讶闪过老人的脑海。
贾诩起身告辞,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子两眼,她居然不是任红昌,而是张陌生面孔。郭嘉看到他的疑惑,开口解释道:“红昌有自己的打算,她对官渡兴趣不大,死活不肯跟我过来。”
“你的女人都很有意思。”贾诩评论道。
郭嘉正色道:“文和可莫小看了女子,天生yīn阳,各占一半,我可从来不敢看轻她们。”
“我也是。”贾诩说,然后就告辞了。
从郭嘉的住所离开以后,贾诩没有马上返回,而是去了张绣驻扎的官渡营地。
中牟县内的官渡并非什么地势险要之地,但这里是许都的北门户,如果官渡一丢,许都将彻底敞开,再无阻碍。所以官渡是曹军的底线,绝不可以被突破。有鉴于此,曹公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此经营。如今官渡已经以牟山为中心,筑起了十余个营寨和土城,绵绵相连,都是深垒高墙,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