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称赞声此起彼伏。刘氏格外喜欢,拊掌赞叹道:“这位舞姬跳得真好,我当年曾在长安欣赏过一次宫中的七盘舞,也只那次可与之比拟。这是哪里找来的?”旁边一位管事道:“她是咱们邺城一位儒生的侍妾,从前就是倡家,在弘农颇有名气。”
“想不到这儒生和曹阿瞒的性子倒是差不多。”刘氏乐呵呵地说。
曹操的侧室卞夫人也是琅琊的一位舞姬出身,当初曹操娶她的时候,还颇惹起了一阵物议。那时候袁绍和曹操还是极好的兄弟,因此刘氏对这段典故颇为熟悉。
“那人是一个狂生,择偶自然也是与众不同。”管事应和道。刘氏“哦”了一声,吩咐说给她些赏赐,请她再跳一次。管事应命而去。刘氏环顾院落,袁家家眷个个欢声笑语,让她十分欣慰。刘氏对丈夫那些事都不懂,家庭和睦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胜利。
可当视线最终落在她的正厅的角落时,刘氏不由得敛容叹息了一声。她的二儿媳妇甄氏此时正跪坐在那里,双手托腮,一脸无聊。在她身旁,剑眉星目的吕姬闭着眼睛,一副倔qiáng的表情,双手居然还被镣铐锁住。在她们二人身后,站着四名侍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这个甄家的小丫头似乎从没看过什么《女诫》,更不知什么叫做妇道,满脑子里都是些古怪的想法。自从她嫁来袁家以后,肆意妄为,莫名其妙,与袁府其他人格格不入。可是二儿子袁熙对她却是百般宠爱,任由她胡闹。刘氏是个慈祥懦弱之人,唯恐对甄氏处罚重了,搞得家中不和。于是她只是偶尔训诫,不敢严管。
在一个多月之前,沮授前来拜见刘氏,说要送一名姓吕的女子来府上暂居。刘氏把她送去与甄氏为伴,结果她万万没想到,这两个人凑到一起,竟合计着一起私逃。
袁家是什么身份,四世三公的大族,如今却闹出这种笑话,这让河北士族怎么看?刘氏问她为什么出逃,她又不肯说,又不能打她一顿。刘氏没办法,只得去求审配,要来一支jīng锐卫队专门负责盯着袁府外围,府内还安排几个侍婢,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离半步。就这么盯着,前两天还是又跑出去了一次。
“等到熙儿回来吧,他这个媳妇,我可管不了。”刘氏摇摇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院落里。
这时舞姬已经开始了新的一轮舞蹈。她手持两截带叶的桃枝,时而高举过顶,时而掩在身前。她忽然身子趋向正厅,双臂一动,把这两截桃枝抛向家眷们的席位。
这桃枝有个名目,叫做“桃瑞”。据说若有女子接到这枝条,怀孕产下的子嗣,前途贵不可言。大户人家家眷观舞,都会安排这么一出,以示吉祥。所以一看到这桃瑞被抛出来,厅中已婚未孕的女子都起身想接,大呼小叫。可这桃枝却如同被什么无形的手托住一般,悠悠在半空飞了一段,落到了甄氏的手里。
一下子整个院子的目光都集中在正在发呆的甄氏身上。甄氏开始没明白怎么回事,她一低头,看到“桃瑞”正落在自己身前,“哎呀”一声捡起来,两眼放光。刘氏在远处看着,微微点头,心想她再顽劣,毕竟还是知道女人最重要的责任是什么。
“我与这位姐姐可真有缘,不如留下来叙话如何?”甄氏开口说,一脸期待。
这个要求着实有些鲁莽,刘氏不由得皱起眉头。舞姬款款走下白绢,向刘氏和甄氏下拜:“夫人厚爱,小女子原应不辞。只是夫君初来邺城,走动不便,若不回返,难免见疑。”
甄氏歪歪头,面露失望。在一旁的吕姬望着舞姬,呆在了原地。刘氏虽和善,却不是傻子,一下就听出了弦外之音。按时下规矩,即便是倡家,嫁人以后也不该抛头露面重操旧业。那个弘农的狂生肯让她来袁府跳舞,那就是存了jiāo好袁公亲眷的心思。如今这舞姬婉拒,只不过是想为她夫君争取些好处罢了。
不过这舞姬舞跳得着实不错,言谈也颇有规矩。若她能借着桃瑞的事,规劝甄氏收心,未尝不是一件美事。于是刘氏笑道:“夫君那边不必担心,等下我派人去告诉他一声便是。我这宅邸里没有男眷,你不妨留宿一夜——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舞姬再拜:“贱妾叫做貂蝉。”
到了次日一早,一架轻便马车把任红昌送回了馆驿,她的jīng神很好,只是眼睛略微发红。
“情况怎么样?”曹丕迎上来问道。
任红昌用手帕蘸着井水擦去脸上的脂粉,回答道:“一切顺利。袁绍的老婆刘氏很好说话,跳上几段舞,说上几句家和妻贤的吉祥话,就能哄得她眉开眼笑——跟曹公的几位夫人可真不一样。”曹丕尴尬地撇了撇嘴,不知这句算不算是对自己母亲的夸奖。
“任姑娘,你到底还有多少个身份啊。”刘平真心钦佩。任红昌就像是一个千面人,当你自以为了解到她的真面目,她扭身一变,又露出另外一张面孔。娇媚的宠妾、慈祥的养母、霸气的大姐,现在又成了一位技惊四座的舞姬,层出不穷。
“人在乱世,不得不多学些技艺傍身。”任红昌淡淡回答,“现在我算是取得了刘夫人的初步信任,这几日我多走动一下,很快便可自由出入。”
“我就说仲达的策略不会有问题吧?”刘平略带得意地说道。袁府这根线,是所谓“一石四鸟”之计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司马懿说袁府是邺城的核心所在,也是最薄弱之处,牵其一发,便可引动邺城上下。
“至少目前没有问题。”任红昌始终对那个yīn森森的家伙没有好感,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做事确实有章法。她能够被引荐入袁府,是司马懿暗中操作的,却没人把她和司马懿联系到一起。
“对了,你看到吕姬没有?”刘平问。
任红昌感慨道:“吕姬和他父亲一模一样,顽qiáng得像块石头。她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可见尝试了不少次逃走都失败了。寻常人早就认命了,可她从来没放弃过。见到我以后的第一个手势,就是问怎么逃走。”
“这么说来……上次那起马车事故,不是甄家小姑娘要私奔,而是吕姬要逃走?”刘平问。
“没错。甄家的那个叫甄宓的小姑娘对吕姬着实不错,一直护着她。昨天晚上我刚把刻字桃瑞扔给她,她立刻就领会了我的意思,开口相留,我才有机会接近吕姬——不然起码也得花上十几天工夫来培养感情,才有机会留宿。”
曹丕听到甄家小姑娘,难得地失神了一下,脑海里不期然地回想起那姑娘的容貌,赶紧晃了晃脑子,把她的影像从伏寿身边驱散。
“前几天那次出逃,正是甄宓出的主意,要助吕姬离开邺城。若不是碰到二公子,她们几乎成功了。甄姑娘昨天晚上可是没少埋怨你。”任红昌有意无意地看了曹丕一眼,看得他面色一红。
“这么说来,她也是自己人喽?”刘平道。
“不见得。”任红昌难得地露出头疼神情,“这姑娘极有主见,很难被别人言语所影响。她是要帮吕姬脱困,但她只按自己的想法来,对其他人都有排斥。我昨夜试探着说服她,都失败了。这姑娘无法捉摸,若驾驭不了她,她只会对整个计划造成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