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攸的宅邸不算是秘密,他们一早就已经打听好了。这是一座位于西城区的深宅,许攸一家都在这里住。门口有大将军幕府直属的卫兵看守,这些人连审配的面子都不卖,唯袁绍命令是从。平时一日三餐都由幕府派人送到门前,再由卫兵送进去。
曹丕把自己的仆役服脱掉,从成衣铺里买了一套成人的旧短袍换上。他的身材不低,这套短袍并不显宽绰。他又用炭笔在嘴边淡淡地扫了几笔,让自己起码看起来年长了五岁。曹丕准备停当以后,忽然又想到什么,就地打了一个滚,沾了好多灰尘在衣服上头,径直朝着许攸深宅走去。
“gān什么的!?”一名卫兵看到曹丕走过来,端起钢枪大吼一声。曹丕毫不畏缩,一直走到快顶到枪尖才停下脚步。没等卫兵再次发问,曹丕先低声做了一个手势:“东山来人。”然后亮出一块木牌。
那块木牌是蜚先生赠送给刘平的,代表了东山身份,在他们逃离白马的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现在曹丕又把它拿了出来,打算故伎重演。卫兵拿起木牌检验了一番,面露疑惑。这牌子是东山颁发的无误,但东山的活动范围一直是冀南,邺城是不允许他们的势力进入的,而且,眼前这个家伙未免太年轻了吧?
东山在普通袁军士兵眼中,多少带点神秘色彩,里面充斥着奇人异士。所以卫士对曹丕的疑心稍显即逝,东山的人嘛,古怪一点也很正常。
曹丕注意到了他的微妙表情,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官渡急报,主公有密事与许先生相商。”然后他把司马懿伪造的袁绍手令递了过去。卫兵接过手令,打开来看,确实是袁绍手笔,说见信如见人沿途不得阻挠云云,落款大印鲜明无比。
曹丕道:“我可以进去了么?”卫兵犹豫了一下,身体却没动:“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允许任何人与之接触。你可以把信函给我们,我会转jiāo给他。”
曹丕眉毛一挑,把怀里的另外一份公函露出个边:“主公在手令里说得明白,这函gān系重大,必须亲自jiāo到许攸手中。在许先生亲手拿到这封密函拆开之前,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碰它——你想把它拿走么?”
卫兵没敢接受这种挑衅,他胆怯地后退了一步道:“可我们也是奉了命令……”
“你在质疑这份手令是假的喽?”曹丕低声吼道,把袁绍手令扔到他脸上,“官渡战事正急,若因为你而耽误,这责任你敢承担么?!”
卫兵没有回答,可还是没动。曹丕冷笑道:“很好,我这就去回禀主公,可不是我没把密函送到,而是有人不太想让主公在官渡获胜,所以在此许以阻挠。”曹丕说完,转身要走。
刚才那句话太诛心了,卫兵一听吓得脸都白了。曹丕这一走,就等于坐实了他里通曹操,这个罪名扣得实在太大。他连忙把曹丕拉住,解释说自己也是照章办事。曹丕道:“我对你的解释没兴趣。我只想知道,凭着主公的手令能不能进去?”
卫兵这次不敢再阻拦了,但要求必须有人跟随。曹丕也没坚持,就让两名卫兵跟在左右,亦步亦趋地往里走去。卫兵们把守的位置,是在许家宅邸外围的里坊,再往里走上二十几步,才算是许家宅邸的正门。
卫兵敲了敲门,从里面走出一个侍婢。侍婢以为是来送饭了,把上次吃剩下的食盒拿了出来,卫兵一挥手,表示不是为了这事。侍婢一愣,连忙放下食盒,放他们进来。
院子里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正趴在地上玩着沙土,一名姿色还算不错的女子在一旁照顾着他。女子看到他们,连忙别过脸去,用袖子挡住。曹丕心想,这大概就是许攸的家眷了吧。他没有多做关注,继续朝前走去,来到一间青砖铺地的瓦房前,许攸就在里面。
曹丕迈步上前,要去敲那扇房门。他看到卫兵也跟了进来,眉头一皱:“你要gān吗?”
“你递送密函的时候,我必须在场。”
曹丕冷冷道:“笑话,你都说是密函了,还要在场?等下我呈递完密函,还要等许先生给主公回书,才赶回官渡。这等军机大事,你区区一个小卒也配参与?”
“我必须确保许先生安全。”卫兵还在坚持。
曹丕转向他,高举双手,不耐烦地喝道:“你可以搜一下,看我是否带着什么凶器!”卫兵检查了一番,除了胸前那封密函,别无可疑之处。卫兵没办法,只得悻悻退了下去,却不肯离开,站在院子当中等着曹丕出来。
曹丕敲敲门,大声道:“东山来人,主公密函!”屋里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这声音尖细锐利,好似铁枪尖在铜镜上摩擦的声音。曹丕轻轻推门迈进去,把门顺手带上。他一抬头,看到堂前一人在伏案奋笔疾书,背后堂中还挂着一把长剑。这人头发花白,脸形极瘦,下巴尖得好似一枚锥子。
他对曹丕的进入恍若未闻,也不抬头,继续在写。直到这一页纸都写满了墨迹,他才心满意足地chuī了chuī气,把毛笔挂起来,用旁边的丝绢擦了擦手,向堂下的曹丕望去。
“东山来人,主公密函。”曹丕重复了一遍。许攸看看窗外,问道:“卫兵没为难你吧?”曹丕道:“有主公手令。”许攸“哦”了一声,却不急着追问,他走到窗前,对院内的妻子挥了挥手:“我要谈主公的要事,你们都站远点,别在这里碍事。”
他妻子连忙扶着孩子进了隔壁厢房。那名卫士本来不想走,可许攸一双三角眼一直盯着他,也不说话。他实在顶不住,只得又退到院门的位置。
许攸把窗户关好,回到案几前跪定。他用胳膊肘支在案几上,身子前俯,似笑非笑道:“曹阿瞒好胆识,竟敢把自家公子送进邺城。”
第九章 鼎镬仍在沸腾
许攸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听在曹丕耳中却如晴天霹雳,连心脏都登时慢了半拍。许攸看到曹丕脸色煞白,捋髯笑道:“你有胆子冒袁绍之名来找我,却没胆子被我说破?”
曹丕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许攸也不急,笑眯眯地看着曹丕,仿佛在鉴赏一件刚烧制好的土俑。过了半晌,曹丕才缓缓问道:“您,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许攸把身体后仰,颇为得意:“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曹丕一怔,许攸当年和袁、曹都是好友,来往颇多,许攸见过他不足为怪。但事隔数年,他还能一眼认出曹丕,这份眼力可真是不凡。
再回想许攸刚才把闲杂人等赶散的动作,曹丕可以确认,他一进屋子就被许攸看穿了——这可与他想象的开场不符。曹丕有些窘迫地把视线挪开,然后觉得不能露出怯懦,又鼓足勇气挺直胸膛,却遮掩不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这一切都被许攸看在眼里,捋髯不语。
曹丕把心一横:“那许伯伯您打算怎么办?喊人来抓我么?曹家的世子可是值不少钱的。”
许攸听到这话,不禁失笑:“世侄哇,我若想抓你,你一进门我就喊卫兵进来了。你不必qiáng作镇定,也不用故作坦诚。你放心好了,我现在把你献出去,可是个赔钱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