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比在河内she杀一只母鹿难多了,刘平心想。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这个淳朴开朗的河内青年已被淬炼成另外一个人——内质未变,心思愁绪却多了不少。他如今所处的位置,正是一场大风bào的眼中,俯瞰着天下,同时被两股力量撕扯着。他拥有多重身份,在每个人面前都要先想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时刻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刘平微微闭上眼睛,觉得有些疲累。
可他一点睡意也无,心中烦闷,便起身拿起一壶西域出的美酒,信步走出院落。此时外面月色溶溶,一片清寂,几簇丁香在墙角悄然开放,教人完全想象不到这里临近着尸山血海的战场。
邓展忠心耿耿地站在外头值夜,看到天子出来了,他身子一僵。刘平微微有了一丝醉意,拍拍邓展的肩膀:“你为何这么做?”邓展反问:“这么说是真的了?”
这段对话没头没脑,可刘平和邓展都听得懂。汉室最大的一个秘密,这个人是知道的,可这个人却不打算说出去。刘平这时候一点也不紧张,反而有一种没来由的轻松。面对这么一个人,他可以卸下所有包袱,不再有任何顾虑,不必考虑自己扮演的是谁,充分享受做回自己的自由。
刘平蹲下身来,掏出两个酒杯斟满,塞到邓展手里一个。邓展想要推辞,刘平却非常qiáng硬。邓展没办法,只得接了过去。两个人端着酒杯,互相碰了一下,各饮了一口,然后同时望天,发现今晚月色着实不错。
刘平晃着酒壶,一杯杯地喝着,轻声细语之间,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娓娓道来。邓展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虽猜到杨平与刘协之间的关系,可没料到其中如此曲折。
“听了这许多秘密,你都不想发表些议论?”刘平突然问,话中带着三分醉意。
邓展仰起头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我的家里人都被淳于琼杀光了;曹公对我的知遇之恩,我先后死过两次,也算是报答完了——你的秘密,我现在都不知该说给谁听。”
“你明明是忠心之士,为何如今对曹家是这种态度?”
“二公子。”邓展淡淡道,“是他让我意识到,我们在上位者眼中永远只是一枚泥俑。他们需要你,就会褒奖你,称赞你;不需要你的时候,任你曾经多么忠诚,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从棋盘上扫落。”
刘平沉默了片刻,把邓展的杯子再度斟满,邓展这次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还给刘平:“不喝了,我还在执勤。”
“过来帮我,如何?”刘平问。
“做汉室的棋子,和做曹家的棋子,有什么不同?”邓展半是嘲讽地撇了撇嘴。
“我不是要你做棋子,而是做朋友。”刘平认真地说。
邓展摇摇头,婉拒了这个邀请:“你们是要反曹公的。我虽不会阻止,但也不想参与。”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游遍中原大地,看看南蛮的密林、塞外的冰雪,听说在东海之外还有瀛洲,西域尽头还有大秦。我都想去看看。”
刘平忽然很羡慕邓展,他果断地斩断了自己的因果之线,放下一切包袱,把自己变成一个自由之人。
“那你为何还留在官渡?”
“至少我想看完这一战的结局。等我以后到了那些地方,给当地人讲述的时候,总不能没有结尾吧。”邓展特别认真地回答。
“你会的。”刘平道,笑得很开心。
如果有人要为有汉以来所有的宫殿亭阁做一篇大赋的话,必然是以未央宫为开篇,而结尾无论如何也该用的是这座新落成的潜龙观。
潜龙观位于许都城内正东方向,是一座纯木制抬梁斜脊的二层建筑,方圆五十余丈。这座观的做工颇有些粗糙,比如它的大梁是虚搭上去,全凭四周二十根础柱支撑;它的夯基只有二丈,几乎是平地而立。斗拱、檐端处也颇为粗糙,观顶脊角更是只用瓦当相叠,无翘无伸。
在营造方家眼中,这潜龙观只是个偷工减料的半成品。但许都的人都知道,它的落成,是一个奇迹。在朝廷明确表示不予物资支持的前提下,孔融咬着牙硬是在数月之内将其盖了起来。潜龙观虽然用的木料不甚名贵,但外表都涂满青漆,使之看上去如青云团聚,飞龙若隐其中。
在更深远的意义上来看,潜龙观是乱世中的儒生们群策群力而成,为的是在许都聚儒大议,代表了儒家不屈不挠的jīng神。当诸侯们还在穷兵黩武的时候,儒的jīng神却没有消逝,这种一心向学的意志,让每一个人心中都热血沸腾。而这一天即将举办的仪式,让这种意义更得到了升华。
这一天,全新的潜龙观挂满了素绢,一代宿儒郑玄的祭奠将在这里举行,同时这也是许都聚儒的肇始典礼。
从一大早开始,陆陆续续有两百余人穿着儒袍,来到潜龙观。他们来自于九州各地,都是受孔融的感召而来。徐gān站在潜龙观前,一边对进入的人微笑,一边在心里默默记着这些人的籍贯与来历。自从董承之乱后,许都凡十人以上相聚,都需要去许都卫报备。这次祭郑聚儒一共有两百多人到场,虽然儒生们闹不出什么乱子,可徐gān还是亲自到场盯着,免得孔融又搞出什么乱子来。
这时候一群人走了过来。徐gān迎上去,询问他们的来历。为首的二人自称一个叫柳毅,一个叫卢毓。前者来自河东柳家,后者是来自涿郡,还是卢植的儿子,来头不小,身后的一群人也都是来自于幽并诸州——那可是袁绍的地盘。想到这里,徐gān警惕地多看了一眼这两个人。
“这潜龙观三个字写得真不错,是出自钟繇的手笔吧?”柳毅抬起头,一群人对那块匾额指指点点。徐gān冷笑,好一群乡下人。
“可惜刘和不能来,不然这次聚儒,会更有热闹看。”卢毓插着腰,大为感慨。
“这人是谁?”徐gān随口问道。
“弘农刘家的子弟,那可是个神奇的家伙,几乎一个人就把邺城搅得天翻地覆。”柳毅得意洋洋地炫耀道。
徐gān撇撇嘴,这种大话谁都会说。他随口应和着,催促他们赶紧入观,这是最后一批人了。看看再没什么人来了,徐gān带着几名随员也走进潜龙观,仆役在他们身后把大门“咣当”一声关了起来。
潜龙观的正殿是一个宽大空旷的大堂,十余根还没漆完的柱子支撑着整个建筑。在大堂的正中,摆放着郑玄的灵位、贡品、蜡烛、其他丧葬奠仪以及一摞厚厚的手抄儒典。孔融和司徒赵温两个人站在郑玄的灵位旁,垂手肃立,宛如两尊泥塑。其他人按照《禹贡》和郡望的方位站成几队,一直在闹哄哄的。
徐gān随便挑了一根立柱靠着,看看手里的名单:有六成是今文派的,三成是古文派的,还有一成立场不明。看来孔融是铁了心思要把这次潜龙观聚儒搞成今文派的盛宴。不知道荀尚书会不会亲自到场,他如果来的话,古文派或许能稍稍振振声势。徐gān忽然惋惜地叹了口气,其他人都在前线建功立业,自己却只能盯着这群没用的儒生,看着他们争论这些没什么意义的话题。他第一次觉得,满宠去了汝南,似乎比自己还要幸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