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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后,赵彦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守在宫城附近的左掖门。张宇是中huáng门,长年居于宫中。以他的议郎身份,不便入内,只能等在外头。
过不多时,他看到左掖门被打开,然后一个穿着粗布麻衫的老头子走出来,他的身上只背着一个小包裹,动作缓慢。守门的小宦官毫不客气地推推搡搡,呵斥他快些。老人一个踉跄,手里紧紧抱住包裹,差点没摔倒在地。
赵彦一下子怒从心头起,这些宦官未免欺人太甚。张宇虽受惩处,那也是两朝老臣,却被这些人欺rǔ。这些新人都是曹操为皇帝安排的,丝毫不懂规矩,平日没少被张宇训斥。如今张宇落魄,他们小人得志,自然要踏上一只脚。
他正要出言呵斥,忽然看到从门里走出一位女子,对着那小宦官扇了三记又狠又快的耳光。小宦官一屁股坐到地上,彻底懵掉了。
“拖出去,打到死。”女子冷冷道,她身后的侍卫一拥而上,不顾小宦官惊慌失措的告饶,直接拖走。女子快走两步,扶住老人,然后按住臃肿的肚子,眉头略皱。
“少……呃,董妃?”赵彦惊诧叫道。
董妃看到他,眉头一挑:“赵议郎,你好有闲情,居然跑来这里。”
赵彦一阵苦笑,连忙解释了几句。原本赵家与董家在雒阳时,曾经为赵彦和董少君指腹为婚,后来朝政离乱,赵彦随家族迁去北海避祸,而董承坚守在京城,还把女儿嫁给皇帝,婚约自然作废。现在虽然两人各自婚配,赵彦每次看到董妃,总不免有些尴尬。
董妃却没这种尴尬,她一贯心直口快,见了自己曾经的未婚夫,也不避让。她朝着远处传来阵阵惨呼的拐角处轻蔑一瞥,从容道:“宫闱不治,让外臣看到这等笑话,真是有失体面。”
这句话看似自谦,其实是在嘲讽伏寿。赵彦听得出来,哪里敢接这个话头,赶紧转移话题道:“陛下如今在司空府静养,您跑来皇城做什么?”他知道董妃如今在董承府里静养,很少回到皇城。
“我来送送张老公公。”董妃声音很大,杏眼圆瞪,“送走了我就去问问陛下,为何要赶走张老公公。人家都说飞鸟尽,良弓藏,如今满地都是豺láng狐狸,他反倒先开始藏弓箭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门后似乎有几个脑袋伸出来,然后飞快地缩了回去。赵彦觉得自己真是命犯君子,先有叱rǔ朝仪的孔北海,又来了一个指斥舆乘的董妃。
他只得转身朝向张宇,郑重其事深施一揖:“张老公公,少府大人托我向您问候。”张宇淡然回礼道:“少府费心了。”赵彦道:“张老公公不如去敝处暂歇。寝殿大火一事,少府大人以为三卿所判,实有冤屈。他已经前往司空府觐见陛下,为您陈说辩白。”
张宇却回答:“少府大人不必如此。能给小老一条活路回乡,已是历代宦官中难得的善终。”赵彦见他毫不动心,面色平静,便试探道:“陛下以仁德行布天下,我想定会采纳少府之议,您何必黯然离京呢?”
听到“陛下”二字,张宇不由得把包裹怀抱得更紧了些,唇边露出一丝苦涩:“陛下chūn秋正盛,不该被我这老朽拖累。”赵彦心中一动,看来张宇跟陛下之间,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他欲再旁敲侧击一番,张宇却闭上嘴不再言语。
赵彦没奈何,只得从怀里取出三枚马蹄金饼:“如今兵荒马乱,前途多险,少府特备了一点盘川,请张老公公笑纳。”张宇也不推辞,接过金饼揣入怀中。董妃瞪了赵彦一眼,仿佛嫌他故意显富,她虽未施粉黛,气鼓鼓的面孔却别有一番韵味。赵彦被她一眼瞪得心中一漾,眼神从脸庞扫到她隆起的腹部,登时收束,不敢继续多想。
董妃道:“张老公公,我给你叫了一辆轻车,有点旧,是我父亲府上的。”
她玉指轻摇,一辆在一旁恭候多时的马车轰隆隆地驶过来。赵彦搀住张宇,欲替他解下包裹放到车上,孰料张宇目光突变,断然拨开他的手,喝道:“别动!”赵彦愣在那里。
张宇意识到自己神情有些凶,便解释道:“这包裹里装的,乃是寝殿大火中烧死的一个小huáng门。他是我的远房亲戚。他母亲托我照顾他,我既不能保全他的性命,起码也该把他的骨殖送归故里,体面入土才是。”
说到最后一句,张宇双目隐有泪光,整个人委靡下去。赵彦知道宦官无后,所以对同族子弟都多加照顾,便安慰了几句。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三人转头去看,却看到一队骑士气势汹汹地沿大街跑过来,登时把那辆轻车团团围住。为首的骑士大声道:“奉许都卫令,递解张宇出京。”
董妃大怒,她身为贵人,这个骑士非但不下马拜见,反而视若无睹,简直无礼至极。皇室衰微不假,但什么时候轮到许都卫来跋扈了?她指着骑士高声喝道:“你是何人,敢在宫城之下驰马?”
马上的骑士稍微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前锋营王服。”
“前锋营?前锋营何时成了许都卫的走狗?”
董妃的嘴锋利无比,正要继续叱责,却被张宇拦住。张宇缓缓道:“莫要动怒,惊了胎气对陛下不好。”然后拍了拍她的手,复叮嘱道,“老臣走以后,你可不要总使性子。陛下孤苦,朝政不稳,你与皇后莫要起了龃龉,让外人得利。”
“又不是我故意跟她作对,分明是……”董妃声音又变得尖利,但她看到张宇那双哀伤的眼睛,便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垂头道,“……我最多让着她就是了。”
她从小就跟张宇熟悉,比自己父亲还亲,却从未看到老人如此悲哀而平静的表情。董妃觉得张宇一定知道一些事情瞒着自己,可她猜不出是什么。
“来,帮我拿着包裹。”老人把包袱递给她,转身上了轻车。董妃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一想到自己身为贵人居然要抱着一个小huáng门的骨灰,心里就有些厌憎。她双手托着包袱,尽量离身体远些。老人看到包袱皮与她的小腹略微贴了贴,低声喃喃道:“陛下,这是见您的儿女最后一面了。”
王服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董妃与前中huáng门张宇的诀别,心里却琢磨着其他事。
根据吴硕和满宠商议的结果,许都卫将抽调一批人补充进宿卫队伍,然后由曹仁的麾下调拨双倍人马支援许都卫。问题是,曹仁手下的那些职业军人们,宁可去面对北地枪王张绣的锋锐,也不愿意与满宠那个yīn险的家伙共事。曹仁本人也对拿野战部队补充地方守备表示不满。
经过一番推三阻四,王服被推选出来承担了这份差事。王服是有名的游侠,当初自带着一批人投奔曹操,所以编制上归曹仁统属,实际却并非曹仁的部曲。他手下的人多是流派弟子或江湖朋友,自成格局,平时跟曹仁麾下诸将多少有些隔阂。
既然王服肯站出来,各方面自然皆大欢喜。于是王服和他麾下的三百子弟进驻许都,换上了许都令的号服。曹仁还慷慨地额外多拨了一百人给王服,感谢他背起这么大一个黑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