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嘈杂,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邓展不敢,曹仁也不敢,他们实在不愿意去证实,曹家最宝贵的一个儿子,在他们重重保护下被杀死,刺客居然还逃跑了。这件事会引发什么严重的后果,谁都不敢去想象。
在场唯一没有关注这个意外的,只有赵彦一个人。他眼中没有其他任何事,只有天子。
刚才刺杀bào起的时候,他恰好站在一个绝佳的位置,看到了天子应对刺客的全过程。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董妃口中身体弱不禁风的天子,居然像一只猿猴般灵敏,还挡住了王越的一剑。
这种身手,真的是那位病怏怏的天子吗?难道说,他在宫中一直偷偷练习着某种搏击之术,这才导致性情大变?
无数种可能飞过赵彦的脑海,可无论哪一种他都觉得太过荒谬。
而现在他看到的事情,比他想的更加奇特。只见刘协松开了伏寿的腰,快步离开籍田,越过荀彧与赵温,走到孙礼的身边俯下身去,忽又抬头急切地说了句话。原本站在一旁的曹仁立刻单腿跪地,以手拊胸,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恭敬。
天子到底做了什么?赵彦愈发觉得难以索解,他缩在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头。谜团是好事,有了谜团,才有破解的方向——他终于摆脱了无处着手的窘境。想到这里,赵彦又有了些兴奋。他深吸一口冰凉的野风,再度望向那一片混乱,无意中发觉除了他以外,至少还有一个人与这片混乱格格不入。
一个身影正站在距离孙礼几十步开外的野地里,几匹西凉兵的马匹还倒在地上,不住哀鸣。他从马匹身旁捡起几块小石子,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然后试着把它们用力向王越遁逃的方向掷远,石子在半空划过一条弧线,落在地上。
身影默默地点点头,转身踱着步子走回来,在王越刚才挟持曹丕所站立的地方又一次蹲下身子,十个指头飞快地在土地上翻弄。
站在附近的张绣忍不住问道:“伯宁兄,你到底在找什么?”
“公子的救命恩人。”满宠趴在地上,头也不抬地回答。
4
依循常理,曹丕的遇难对汉室来说是件快意之事,是对曹贼的一次沉重打击。可不知为何,刘协眼中看到的,不是曹操之子曹丕和王服之兄王越,而是一个小小的孩子被一名游侠一刀斩杀。
那日杨修的话,猝然在他脑海里响起:“把慈悲贯彻到底,也是一种坚qiáng。”此时的刘协,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行事。所以他放开伏寿,几步冲到了孙礼跟前。
孙礼已经陷入jīng神恍惚的状态,整个人如傀儡一般,任人摆布。刘协把他的手臂挪开,俯身去查探曹丕的身体。一旁的曹仁以为天子要对曹丕的尸身不利,不禁怒目圆睁紧捏钢刀,做势要劈向刘协的后背。
“滚开!他还未死呢!”
刘协猛一抬头,厉声喝道,眼神霎时如电驱雷涌。曹仁被刘协突然展现出来的龙威给震慑了,不由得手中一顿,先倒退了半步。然后才反应过来刘协说的话是“曹丕未死”。他二话不说,“咕咚”一声单腿跪地,以手拊胸,低声嗫嚅道:“陛下,请救救公子,救救公子……”
刘协在河内游猎时,经常受伤,因此对于跌打扭磕之类的伤势,颇知止敷之道。他刚才一检查,发现曹丕尽管脖颈被利刃所伤,但切口却堪堪避开大脉,流血虽多,其实只是皮外伤,只要处置及时,伤不到性命。曹丕昏迷不醒,其实是被吓的。
刘协松了一口气,他一面止血,一面对曹仁吩咐道:“用陶瓮多取清水来,再取几束gān净布条,军中的金创药拿三份。”
汉家天子的权威,从来没有被如此迅速地执行过。不过转瞬工夫,这些东西就已经准备好了。刘协小心翼翼地开始处理伤口。他的手法熟练,却未见得有多高明。但这时候,周围谁也不敢靠近去越俎代庖,都沉默地注视天子为曹司空的儿子处理伤口。这可真是一番难以想象的奇特景象。
刘协此时脑子里没有别的杂念,只是希望这一条生命不要在自己面前流逝。自从那日祠堂深谈之后,他第一次变得坚决而果断,对自己的抉择毫不犹豫。
曹仁久经沙场,这些流血其实早就见惯了,可这次被刺的是曹丕,让他一时间方寸大乱,竟忘了先去检查伤口。此刻他看到刘协全神贯注地为曹丕裹伤,眼神坚定,全不似作伪,不由得涌出一股感激之情。
这时候,一个冷漠沉着的声音从他旁边传来:“曹将军,在下有事相告。”
曹仁偏过头去,发现是满宠。满宠这时候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衣衫上沾满了雪泥,样子有些láng狈。曹仁对这个冷冰冰的家伙没什么好感,把手臂一横:“陛下在为公子疗伤,不可惊扰。站开说话。”
他们两个走开几步,满宠道:“公子如今安危如何?”
曹仁道:“脖颈虽伤,总算未至要害,看来是那王越留了一手。”
满宠轻轻地摇了摇头,平伸出手掌:“这是我刚才捡到的石子。”曹仁一看,这是一枚石子,表面呈现暗褐色,形状明显经过打磨,貌似鹅卵,大小恰可为两枚指头夹住。
“这是?”
“刚才王越那一剑,确实存了杀人之心。只不过被这一枚飞石击中了剑背,缓了三分力道,公子方才得幸。”
曹仁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一个王越也就罢了,这附近居然还藏着一位高手。能够飞石打中王氏快剑,这份功力实在令人咋舌。曹仁下意识地四下环顾,可只看到一片片被大雪覆盖的田亩与山丘上稀疏的枯林,除了王越藏身的雪包以外,完全看不出任何曾经有人潜伏的痕迹。
“我在那边方向,也寻到了几枚石子。说明刚才击伤张绣西凉骑兵,掩护王越退却的,也是这位高手,”满宠还是那一副不yīn不阳的表情,“也就是说,那位隐藏的高手即便不是王越同党,两人也绝非敌对。”
听到满宠的话,曹仁冷汗直冒。不知不觉让这么多人靠近籍田,他这个负责警戒的人,绝对难辞其咎。倘若刚才那两名杀手存了心思,恐怕此时已经是血流成河。
“许都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高手……”他咬紧嘴唇。这次许都肯定又得全城大索。不把这个刺客找出来,谁也别想安心睡觉。
满宠把石子收入袖中,慢慢道:“王越来历如何,在下不知。不过那掷石的高手,我倒是在董承之乱时见到过一次。那一次他也是自远处发石,转瞬即毙董承身边的数名高手,腕力之qiáng,不在劲弩之下。”
曹仁瞳孔陡然收缩,语气里隐然带有不善:“是谁?”
“杨修。”
“竟然是他!杨老狗的狗崽子!”曹仁咬牙切齿。
“子孝,冷静点。不要随便乱下结论,教旁人看了笑话。”
曹仁一回头,看到荀彧铁青着脸,一手按在他肩上,一手指向远处那一群幸灾乐祸的大臣。
那群幸灾乐祸的人,此时正聚在一起,袖起冻得有些发疼的双手,低声聊着天。孔融得意扬扬地对赵温说道:“看来老天爷都在帮我们。这次的许都聚儒之议,肯定能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