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解救,而是拘禁!
陈群乘坐这辆公车之时,代表的不再是赵彦的好友,而是司空府西曹掾的官员。西曹掾主府吏署用,曹公又将其职权扩大,兼有对两千石以下官员审查之权,例同东曹。议郎秩比六百石,被他们召来问讯,不算越权。
也就是说,陈群这次夜闯许都卫,不光是为了挚友之谊,还是出于公心。
“赵议郎,一会儿我将以西曹掾属的身份对你进行质询。”陈群严肃地对好朋友说,同时把自己的符佩展示给他看。赵彦谅解地摸了摸鼻子:“不愧是长文你的风格啊。你要问的,也是我私入皇城之罪么?”
“不,那是许都卫的责任。我想问你的,是另外一件事。你既然说是私入宫禁,无人知晓,那么为何会有人夜半通报,却又不肯露面?这其中关节,我怀疑是有什么图谋。”
说到这里,陈群又补充了一句:“彦威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徇私,但我可以保证你会得到公正的待遇——至少比落在郭嘉、满宠那些人手里好。”
赵彦这才知道,陈群接到那竹简以后,原本第一时间要赶往许都卫去捞人。但他转念一想,认为竹简来历不明,其中动机颇可深究,于是特意绕去西曹掾,调来了一辆马车,这才匆匆赶去。
私谊固然重要,但身为西曹掾属,对于官员背后的疑点,绝不会轻易忽略。
赵彦下意识地捏了捏前襟,这里藏着一件东西,是他赶在被许都卫抓捕之前在禁宫废墟里找到的,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这东西的意义。但直觉告诉他,他距离真相又迈近了一步。
“只要这个东西还在就好,这是我唯一的线索……少君,你可千万要保佑我呀。”
邓展继续在原野上驰骋着。
他怀里的画像,其实不止一卷,而是五卷。
临出发之前,郭嘉叮嘱过他,不要过早地泄露目的,先跟一些司马家的下人接触,再找司马家族人攀谈。
于是邓展先找到了司马家的一位车夫、一位织工、一位苍头和温县坞堡的一个小头目。在他们那里,邓展拿到了四幅杨平的画像,然后才敲开了司马家的大门,向他们通报杨平的死讯并索要画像。
当这些工作完成之后,邓展谢绝了挽留,稍做停留,便匆匆赶回许都。因为这五幅画像放在一起,呈现出一个疑点,一个必须尽快让郭祭酒和荀令君知道的疑点。
脚下的路越发平坦宽阔,雪地上的蹄印、车辙印也多了起来。在沉沉夜幕下,视野不是很清晰,邓展只能根据周围模糊的自然环境判断,自己已经接近许都了。也许只消再有一个时辰,就能看到许都城头那一直燃烧着的楼火。
就在这时,邓展身为军人的本能突然警觉起来,提醒他有一缕不易觉察的杀意从附近的某一处飘出。可是他一夜奔波,身体已经极其疲惫,肌肉与感官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突然一声弓弦振动,一支羽箭刺破黑暗,牢牢钉在了邓展坐骑的脖子上。
坐骑哀鸣一声,当即倒在地上。邓展及时偏身一跃,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这才不至于被马匹沉重的身躯压住。
对手没有she偏,而是在追求最稳妥的刺杀手段。马匹体形较大,在黑暗中比人体更易狙杀。只要坐骑一死,邓展便丧失了机动性,任人鱼肉。邓展在落地的一瞬间就意识到,那个杀手是个心思缜密、无比冷静的敌人。
邓展毕竟是行伍出身,他落地之后没作停留,飞快地连续横滚,滚到一棵粗大的枯树旁,身体屈伏,单腿半跪在地上。这样既可以有效地降低中箭面积,又能把身体保持在随时反击的舒展状态。他的判断十分准确,这里是大道,方圆百十丈内都是开阔的野地,只有这棵大树作为路标而孤独地矗立着,成为他遮蔽的唯一选择。
对手并未继续she箭,黑暗中一片安静。这里的夜色并不浓郁,双眼只要适应黑暗,能勉qiáng看到周围十几步的动静。邓展知道自己的命暂时保住了,但他相信那个弓手的夜视比自己要远,只要自己一动,就会被毫不留情地she穿。
夜里的空气冰冷无比。邓展极力屏息宁气,qiáng忍着来自背部的qiáng烈疼痛。他摸了摸腰间的huáng杨木柄匕首,以轻微的动作拔出皮鞘,插到地上——他从温县走得太急了,这是他手里唯一的武器。
“嗖嗖”又是两箭she过来,分别扎在了距离大树左右三步之遥的草地上。这是弓手的警告,告诉邓展他已经掌控了藏身之所,不要再痴心妄想逃走。邓展瞥了一眼箭杆的长度与箭羽,推断出这应该是由一把短路弓she出。
这种弓多为竹质,弓身短,箭杆较汉军标制要短,箭羽多为立羽,携带比较方便,但she程和威力都比路弓或者虎贲弓要弱。汉家军队很少用到,反而很受huáng巾贼、山匪与各地大族部曲的青睐。如果是有预谋的狙杀,应该选择重型的虎贲弓或者qiáng弓——那个弓手居然用短路弓,说明他也是长途跋涉,匆匆赶到,并不比邓展提前多久,所以才会携带相对轻便的弓具。
“不知是司马家的哪个高手……”邓展暗暗咬牙,谨慎地把酸麻的右腿往外伸了伸。现在他相信,这个弓手肯定是一路从温县追过来,试图把他杀死在半路。
黑暗中的弓手气息又消失了,如同一个鬼魂,不知下一次会在何时何地出现。看得出,弓手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他没有选择在温县动手,是因为怕连累到整个家族,因此一直紧紧缀在邓展身后,等到足够接近许都、疲惫程度达到巅峰之时,才断然出手。这种耐心,简直就如同草原上的láng一般可怕。
如果是一剑在手,邓展有信心听风辨位,把飞箭磕开;如果自己是在万全状态,也能拼起一搏。可是邓展现在是qiáng弩之末,长途奔驰耗去了他大部分体力,两条大腿酸疼难忍,他甚至没有一跃的余力。
邓展知道不能这么僵持下去,否则送命的绝对是自己。他缓慢地转动身子,尽量在不引起弓手注意的情况下改换姿势。汗水慢慢沁出皮肤,又立刻被冻得冰凉,在他身上覆出一层薄薄的冰甲。
短路弓的she程他很清楚,不会超过五十步,刚才那两箭she来的方向,表明弓手在东南。也就是说,那个司马家的人,是在距离这棵大树东南方向五十步内的距离里。
邓展熟悉许都附近的每一条路和路标。他闭上眼睛,极力回想这棵路标树东南方向的地貌特征,最终确定了三个可能的伏击地点。
他费力地把护胸皮甲两侧的绦带解开,这在平时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可邓展此时不能把身体露出树gān太多,只能僵直着手臂,用手指慢慢扯松。他好不容易把皮甲卸下来,掏出夹在皮甲与布袄之间的五卷画像,把它们轻轻搁在地上,然后从腰上一圈圈松下腰带,一头系在皮甲的扣钩上,一头捏在手里。
邓展在心中默默地念诵了几句,突然直起身子,拽着布带把皮甲甩到了半空。
一支飞箭毫不迟疑地she穿了半空的皮甲。
邓展把皮甲拽了回来,摸一摸那支箭簇,唇边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