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人状况怎么样?”淳于琼问。
他说的两个人是董承和邓展,两个人都在队伍仅有的一辆马车上。韩莒子回答说,前者jīng神还好,只是离开许都以后一直一言不发;后者也保持着沉默,因为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一度被护卫的人疑心已经死了。
淳于琼下马,走到马车旁边掀开布帘,亲自检查了一下邓展的伤势。他惊异地发现,这人的生命力真是顽qiáng,马车的连续颠簸居然没有把伤口震裂,也没有恶化。虽然邓展仍旧处于昏迷状态,但如果马上得到良好的看护与治疗,他应该能撑过这一关。
韩莒子开口问道:“将军您为何不辞辛苦把这个人带在身边?”自从淳于琼决定把这个被弓箭穿胸的半死鬼带在身边以后,他就满腹疑窦。此前这支队伍一直处于危险境地中,他没有多嘴,现在眼看就返回安全地带了,他终于忍不住了。
淳于琼看了韩莒子一眼:“你觉得对一个仇人来说,最残忍的报复是什么?”
“呃……杀死他吧?”
“你错了,”淳于琼从铠甲缝隙里掏出一只跳蚤,扔进嘴里用力一咬,“是给他施舍一份无法拒绝的大恩情,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偿还。”
韩莒子恍然大悟:“原来将军是要施恩于……”
“你又错了。”淳于琼愤愤地打断他的话,“他的仇人是我,当年施大恩给我的却是他。”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鸣镝声响,jiāo谈中止了。淳于琼和韩莒子重新跨上马,朝着河边飞奔而去。他们看到两条木船从河流上游偷偷摸摸地漂过来,船头打着苏家的旗号。苏家是中山豪商,生意遍布诸州,在南皮、许都、徐州等地都有营生,打他们家的旗号不会引起曹军怀疑。
木船开到南岸,寻了一处水浅之处停住了船。淳于琼隔水与他们对了几句话,确认是袁军派来接应的人,这才把其他人叫过来。董承和邓展被两名膀大腰圆的骑士抱着涉水登船,那辆马车运不上来,被就地拆散掩埋。
淳于琼最后一个上船,他遗憾地朝着南岸望了望,朝船老大做了个开船的手势。木船顺流而下,走出约莫二三十里路,缓缓靠近北岸,在一处隐蔽的简易码头停船。
码头上早已有一个人等候在那里,淳于琼认出是沮授。他这个人生得很有特点,身材颀长瘦直,头却特别大且扁,远远望去好像一枚牢牢钉在码头上的大钉子。此时沮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木船竹简靠岸,却没有露出任何急躁的神情。一直到水手把木船搭到岸边,系好缆绳,沮授才不疾不徐地踏上搭板,把淳于琼迎上码头。
沮授在袁绍军中任奋威将军,掌管监军之职,上可管将,下可调兵,权势极大,就连情报工作也兼有一部分放在他手下。这一次劫持董承的计划,是沮授一手策划,他亲临战线迎接,足见重视。
沮授是冀州一系的中流砥柱,跟淳于琼不是很对付。所以淳于琼见到他,没有多做寒暄,只是一抱拳道,“公与,人我给你带回来啦。”
“辛苦将军了。”沮授从怀里取出画像,远远对着董承打量一番,然后淡淡一笑,也抱拳道,“这一份深入敌后的奇功,将军算是得着了。”
“公与你说笑了。什么奇功,不过是带了个老头回来而已。”淳于琼意兴阑珊地摸了摸鼻头。
“将军这就不懂了。有车骑将军现身说法,曹贼卑侮汉室、欺凌中枢的劣迹,便可昭告天下,于袁公大业大有好处。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呵呵。”
沮授这两声gān笑有些生硬,淳于琼瞥了他一眼,心里不由得“呸”了一声。
这两个人在袁绍营中,一贯政见不合。淳于琼认为军队就是一切,刀锋胜过言语;而沮授论调持重,一向不大主张轻动兵戈,倾向于用政治手段解决问题。
当初沮授曾经提议袁绍把天子接来南皮,挟天子以讨不庭,在政治上立于不败之地。这种提议在自由惯了的淳于琼看来,纯属自找麻烦,束手缚脚,远不如真刀真枪去讨伐来得慡快,因此极力反对。最后淳于琼联合颍川派和南阳派,愣是把此事搅huáng,从此两个人jiāo恶。
这次劫持董承,显然是沮授又打算用“娘娘腔儿”的手段来打击曹操。淳于琼虽然自告奋勇前往执行,但他的目的只是享受刺激,并不表示对沮授的认同。
淳于琼固然看沮授不顺眼,沮授对这位莽夫亦是腹诽颇多。他亲自跑来码头迎接,正是因为不放心——说实在的,沮授一看到淳于琼那硕大的鼻子,就忍不住牢骚满腹。当年如果淳于琼没有从中作梗,让他把天子迎来南皮,只怕曹操如今早已俯首请降了,哪里还用得着费尽心思去抢董承?
“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袁公周围的小人和蠢材,未免太多了些。”沮授不无愤慨地想。他一半jīng力在为袁绍主公出谋划策,另外一半jīng力消耗在确保这些主意不被那些白痴gān扰。这让他很疲惫。
两位政敌皮里阳秋地寒暄了一番,沮授表示该去迎接车骑将军了,淳于琼连忙吩咐手下人把老人搀过来。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董承突然之间面色变得惨白,他推开搀扶着的士兵,朝着淳于琼和沮授跑来。士兵们试图拽住这位老人,但居然被他挣脱。沮授也吓了一跳,董承在他的计划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可不能有什么闪失。他和淳于琼张开双臂,小跑几步,把跃上码头的董承一下按住。
“董将军,你莫要怕,你已安全了。”沮授安抚他。董承没理睬他,赤红的双眼扫视着码头上,近乎疯狂地喊道:“荀谌,荀谌来了没有?”
沮授听到这名字,先是一愣,旋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等您抵达南皮的时候,自然会安排您见荀大人。”董承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我要马上见到他!马上!不然来不及了!”沮授有些微微的不快,觉得这位车骑将军架子是不是太大了点儿,一个流亡的罪臣,居然还颐指气使。他伸出手掌,按在董承胸膛想让他尽快把情绪平复下来。
当他的手掌一接触董承前胸,董承突然浑身一震,从口中喷出一股鲜血,登时把沮授喷成一个血葫芦。沮授一下子吓呆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是淳于琼反应迅速,伸出大手一把将沮授拨开,去揪董承的衣襟。
这一抓,居然抓空了。董承喷血之后,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码头木排之上,身躯蜷缩像只虾米,四肢不断剧烈抽搐。淳于琼眉头大皱,董承之前都还正常,这才刚过河不久,便有怪病发作,实在是太蹊跷了。
淳于琼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他推了推呆若木jī的沮授,催促他赶快过去。沮授是负责接应的人,如果董承有什么遗言,只有他有资格听取。
他勉为其难地凑过去,看董承的死活。董承突然昂起头,野shòu一般吼着:“荀谌!荀谌!”每喊一声,他的嘴里都要涌出许多鲜血。码头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个老人在疯狂地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试图说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