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_马伯庸【完结】(76)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郭图舔了舔嘴唇,兴奋不已。沮授是冀州系的擎天一柱,能够让他吃瘪,是一件非常快意的事情。郭图告诉蜚先生,在他说完之后,辛氏兄弟、逢纪、审配等人也纷纷落井下石,敲钉转角,把沮授的责任坐得实实。沮授听得浑身发颤,差点没气晕过去,那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袁绍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沮授的监军之权被一分为三。我与淳于将军也被擢为监军,与他三足鼎立,各典一军——从此他再不能对军中指手画脚了。”

  “呵呵,这是为了安抚淳于琼吧。可惜监军听着好听,未必能捞到什么上阵打仗的机会。袁绍对这位老同僚十分尊重,可就是不肯让他去一线统领大军作战,可见明里暗里地也有所忌惮。这是咱们的机会,记得要好好拉拢他。”

  “明白,明白。”郭图对蜚先生如今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对沮授的那一番攻击,全是蜚先生教他的,再配合蜚先生的验尸结论,堪称严丝合缝,不由得袁绍不信。

  郭图只是略摇动几下舌头,便削弱了冀州一系,扳倒沮授,还把淳于琼拉入己方阵营。这种买卖实在太划算了。

  “只可惜主公还是太仁慈了。沮授出了这么大的错,居然只是削权而已。若换了我,就把他直接赶回南皮,去陪田丰坐牢!”

  蜚先生摇摇头:“袁绍已经把田丰下狱,如果再重手处置沮授,那便把以田、沮为首的冀州大族得罪完了。更何况,对咱们来说,留着沮授来制衡审配、逢纪,颍川才好有腾挪之机。”

  郭图连连点头称是,他忽然凑近蜚先生,略带讨好地说:“经此一事,主公已经不再信任沮授的操控能力。他除了监军之权被削,手里掌握的那一部分秘密力量,也都转移到我手中了。如今整个袁家刺jian用间之事皆由在下掌控。”

  “这么说,现在荀谌也归你管理喽?”蜚先生眯起独眼,青袍下的手臂略微动了动。这次能够顺利扳倒沮授,荀谌于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对于这么一个特殊的人物,他特别关心。

  “是的,以后咱们颍川一派的路,是越走越宽呐!”说到这里,郭图双目熠熠放出光彩,咧开的嘴唇拉开一个孤度,毫不隐讳地流露出他的勃勃野心。

  颍川望族之中,以荀家最为知名,对此郭图一直满怀了羡慕与嫉妒。颍川郭氏是汉大司农郭全后裔,从阳曲迁至颍川,算是外来户,与当地荀、陈、钟等大族相比,地位一直不彰,总是低人一头。

  眼下在蜚先生的谋划之下,郭图在袁营的地位得到了很大提升,前景一片光明,这让他的心思也活络起来。倘若这次袁绍击败曹操,成为中原霸主,他郭图便有机会做到尚书令、九卿甚至更高,届时颍川郭氏一定能扬眉吐气。

  看着郭图手舞足蹈,蜚先生嘿然一笑,又拿起身前的书简开始批阅。什么名利、什么家族,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便有如浮云一般,甚至于袁绍军的成败,他都漠不关心。在蜚先生眼中,中原大地只是一面让他和郭嘉对弈的棋盘,袁氏与曹氏皆是棋子。蜚先生唯一的目标,只有坐在棋盘对面的郭嘉。

  破坏曹军的谋策,就是抽郭嘉的脸;辅佐袁绍击败曹操,就是要郭嘉的命。

  沮授主持的这个劫持董承计划,蜚先生一听便知是郭嘉嫁祸于人的计策。这种手法,根本就逃不过他的独眼。不过蜚先生没有点破,反而将计就计,gān掉沮授把郭图送上高位,全面掌握了袁绍军潜藏的情报力量。

  “郭奉孝啊郭奉孝,你机关算尽,也不过是给我做嫁衣。”蜚先生手持策卷,身体朝后靠去,赤红色的独眼缓缓阖上,青袍罩下的溃烂伤口在隐隐作痛,时刻在提醒他不要忘记仇恨。

  “快点来吧,我已等不及要gān掉你。”

  第十二章 杀人阱

  1

  郭嘉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遥远的仇人诅咒,他正在应付眼前的天子。

  此时他们两人正跪坐在尚书台里。就在不远的东面,一座新的禁宫正在紧张地搭建中,不时有喊号声和锤击声传来。荀彧这时在城外督促粮草,曹仁也忙着整顿兵马,尚书台里只有他们两个,就连冷寿光都被赶到外面去。

  “陛下意欲御驾亲征,曹公感激罔极。只是前线凶险,刀枪无眼,不宜轻动大驾。陛下只需安坐许都,便是对曹公最好的臂助。”

  这一句话说得别有深意,郭嘉抬眼细看,发现天子并没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绪。

  曹公的意见数天前就回复了。按道理,应该是荀彧来转达这个意见,但郭嘉自告奋勇要向天子汇报,为此还特意推迟了前往官渡的行程,荀彧也只好由着他。郭嘉既然坚持要觐见天子,一定是有他特别的理由。

  “那朕就在许都静候曹司空的好消息了。”刘协回答。曹操谢绝了亲征的提议,对此刘协并不意外,他从来没指望过曹氏会答应这个请求。

  刘协正琢磨着怎么把话题引向画像,不料郭嘉一猫腰,不知从哪儿变出两个矮脚竹杯和一小瓮酒,笑嘻嘻地说道:“陛下,趁着文若不在,咱们赶紧来喝一口。”

  刘协一愣,早听说郭嘉狂放悖礼,可没想到面对天子他也这么放得开。觐见天子乃是件严肃的事,别说荀彧、董承、满宠他们,即使是孔融那样的名士,也是以直臣谏言自居,不会错乱了尊卑。像郭嘉这样,以对朋友的随便口气与天子对谈,他还是第一次见。

  “每天这样,陛下您也很累吧?咱们什么也不谈了,就是喝酒!闲聊!”

  郭嘉从怀里取出一柄铜勺,在半空晃了晃,舀满两个杯子,然后身体略微后仰,把跪坐的腿伸直,露出两只缝着补丁的毛袜子——若是早个几十年,一条“殿前失仪”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好在刘协并非天生帝王,内心渴望能跟人有一次放松的jiāo流——哪怕是敌人也好——他俯身前倾,把杯子拿起来,双手平握,略微一抬,然后一饮而尽。

  酒味清洌,辣而醇厚,刘协咂了砸嘴唇,意犹未尽。他品得出这是陈年佳酿,不是轻易而得的。郭嘉见他喜欢,又给舀了一杯:“这可是我多年珍藏,若非陛下,我才舍不得拿出来呢。”

  “你不喝么?”刘协发现郭嘉面前的酒杯一直没动。

  郭嘉满脸遗憾地说道:“医师说臣须戒色戒酒,否则年华不永。色是戒不了了,只好稍微少喝些酒啦。”说完他微微啜了一口,算是陪过。

  刘协把心一横,心想不管你怀有什么用意,我且喝了再说,不再客气,自斟自饮了好几杯。这酒劲不小,很快他便有些醺醺然,于是也像郭嘉一样,把身子后仰,双腿翘起来。说实话,这可比那规规矩矩的坐姿舒服多了,刘协感觉到心中一阵轻松,两个人之间的拘谨很快便消失了,如同一对年轻好友,在这尚书台里斟饮闲谈。

  刘协发现,如果刨去政治立场,郭嘉是一个很好的酒友,头脑活络,谈吐有趣,偶尔还有些惊人的论点。他自从来到许都,还从未与人如此轻松地jiāo流过,居然和一个最危险的敌人最谈得来,这事有些荒谬的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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