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_马伯庸【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刘平“嗯”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他小时候读书,最痛恨“十常侍”之类,常常跟司马懿感叹说宦阉误国,想不到今日居然要扮做小宦官。

  唐姬敛起面容,冷冰冰道:“走。”刘平弯着腰,低着头,举着灯笼走在前头。两人出了门,门口早有一辆前狭后圆的鸾车等在那里,车盖上系下十二道银色鸾铃,还有两席猩红毡毯铺在座位两侧——看来天子给这位嫂子的待遇着实不错。

  唐姬走到车前,冲刘平丢了一个眼色。刘平只得趴在地上亮出脊背,让她踩着登上车去。唐姬左足先踏上去,左手立刻抓住车盖的撑杆,右足轻点,纵身跳上车去,刘平的背部并没吃多少力。刘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凛然。看不出这位娇滴滴的寡居王妃,行动居然如此迅捷。

  鸾车一路银铃响动,路上的行人纷纷朝两侧让去。唐姬端坐车上,平视前方。刘平在她身后半蹲着,只能一手把住车体,一手提着灯笼,生怕烫着她。

  借着黑暗中的这一团烛光,他注视着唐姬随着车子摇摆的纤弱身子,像是在风中飘摇的芝兰,不禁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这位颠沛流离的女子再度回到政治的漩涡中来,来做这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即将要看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兄弟,刘平觉得他和他周围的人真是充满了谜团。

  鸾车开到许都东侧宣阳门的时候,恰好城墙上的刁斗“铛铛”地响了三声,已到城禁之时。城门司马看到鸾车开过来,知道是弘农王妃回来了,连盘问都不盘问,直接推开了半扇大门,让开大道。鸾车正要往里进,忽然从森森的通道里冲出来数十名骑兵,与鸾车恰好在狭窄的城门dòng中狭路相逢。

  唐姬和刘平迅速jiāo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心中都有些惴惴。鸾车车夫直起身子,愤怒地喊道:“何人如此大胆,敢拦王妃车驾!”

  为首的那名骑士腰悬长剑,沉着脸,高举手中虎符,高声道:“奉司空府军急令,挡道者格杀勿论!”

  唐姬一听不是冲他们来的,便放下心来。可这家伙明知是王妃车驾,还如此倨傲,这让唐姬也有些不快。她从座位上略欠起身子,道:“请问前面说话的,是邓展将军么?”

  带头的骑士过来,这人三十多岁,瘦脸高颧,细长的双目挤向额头,一脸天生怒相。他听到王妃叫出他的名字,只得上前拱手道:“公务在身,不能施以全礼,还请王妃恕罪。”

  唐姬肃礼道:“妾刚祭扫弘农王祠回返,不知竟冲撞了将军行伍。”

  邓展平日连皇室都不大放在眼里,更不会在意这个王妃,不过毕竟尊卑有别,她如今先让了一步,邓展也不好继续摆出跋扈的姿态。他扫了一眼鸾车上的车夫与小huáng门,抱拳一晃:“是邓某唐突了。只因有司空府征辟的官员在半路遇着贼害,我们接了当地行文,前往接应,不敢耽误。”

  唐姬心里了如明镜,知道杨俊遇袭的消息终于传入许都了,便颔首道:“既然如此,还是救人要紧。将军先请。”她吩咐车夫把马车倒出门dòng,闪在一旁。邓展率领那一批骑兵匆匆离去。

  刘平从始至终都低着头,可邓展临走前那看似随意的一瞥,却让他冷汗肆流,后背一阵冰凉。他当过猎人,那种视线,是属于极度危险的肉食动物。唐姬小声道:“他是曹纯麾下的骑部曲将,隶属虎豹骑,武艺非比寻常。”

  邓展的队伍完全离开以后,鸾车才继续进城。所幸接下来的路上,没有人再为难他们。

  许都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军事要塞,身披甲胄的士兵随处可见。青色的城墙很是高大,宽阔街道两旁开张的店铺却很少,房屋之间的空地搁满了守城器械和柴薪,仿佛敌人随时都会攻城。宵禁即将开始,行人行色匆匆,很少驻足停留。

  比起雒阳与长安的规模,许都的皇城要小许多,简单地分成三层结构,方圆不过三里,禁中更是只有一里见方,十分寒酸。按照曹司空的意思,如今国家艰难,天子应厉行节俭,以为群臣表率,等到天下靖平,还都故城的时候再修葺不迟。

  鸾车沿着朱雀大道一路走到内城宫门,唐姬对车夫道:“我要先去觐见陛下,再回去休息。”于是马车转了个弯,直奔皇城而去。宫门司马看到唐姬的车这么晚还要入禁中,都有些诧异。不过唐姬说是去见伏后,又出示了竹籍,司马略一查问,也便放行了。

  入宫之后,一路冷冷清清,四周无灯无火,只有一队卫兵靠在殿门懒散地闲聊。唐姬轻声喟叹道:“纵然是少帝之时,宿卫也未曾轻疏到这种地步。”

  省内乃是君王平居燕处之地,如果是汉室威仪还在的时候,别说一个王妃,就是当朝重臣,乘夜入宫也是极困难的事,非诏不能出入。如今天子寄人篱下,所居之处又只是临时改建的小宫城,从上到下都因陋就简,全没了当年庄重。

  唐姬的鸾车一直开到禁中掖门前,一个老迈的中huáng门等候在那里。唐姬跳下车问道:“张宇,陛下可曾安歇了么?”那个被叫做张宇的老宦官垂手道:“皇后刚伺候陛下服过药,如今还算安稳。”唐姬双肩微垂,像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老宦官道:“陛下说想向您问询祭兄之事,只是行动不便,特许您入寝殿问安。”

  “那可太好了,我给陛下采了一些祠堂旁生长的夜息香,回头熏熏殿内,能治失眠。”唐姬一指刘平,刘平早在手里捧着几封散发着清香的植物枝叶。

  宫中用度一向短绌,当初在雒阳时,甚至三公九卿都要自己去寻找吃食。即便现在到了许都,宫中诸人还是要时常出去采集,才能勉堪周济日用。王妃拜访皇后时带草药,听来心酸,可也实属平常之事。

  刘平心中暗想,听起来他这位皇帝兄弟最近在染病。唐姬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跟上。

  刘平跟着唐姬和老宦官,亦步亦趋。省中极小,很快两人便走到寝殿前。只见殿内尚有灯火摇曳,门口候着几个小宦官与侍女。张宇想拦住刘平,不料唐姬身子略侧,刚好挡住他的视线,刘平一脚便踏入殿门。

  张宇眉头一皱,大喝道:“大胆!你是哪家的huáng门,怎么如此不懂规矩!”刘平有些惊慌,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殿内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是我那唐姐姐么?快进来罢。”女声稚嫩,却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唐姬道:“听闻陛下龙体欠安,我特意带来一些草药。”女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的小huáng门一起呈进来吧。张宇,你不必在这里值夜了。”

  老宦官闻言,涨红了脸,诺诺退开,还不忘狠狠瞪了刘平一眼,嘟囔了一句:“宫里的规矩,全乱了。”

  唐姬和怀抱草药的刘平一进寝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刘平皱了皱眉头,把那一捆夜息香搁到香炉旁,把腰直了起来。这一路上他为了防止别人看到他的容貌,一直佝偻着身子,弄得腰酸背疼。

  这寝殿陈设颇为朴素,细梁低檐,素纱薄板,尚不及寻常郡守之家。一张漆成黑色的枣木案几,上面搁着一盏铜制的鹤嘴油灯和笔墨竹简;一个书架上放着为数不多的几本卷帙。一扇绘有龙凤的亮漆竹屏风立在当中,将整个房间隔成了两半,算是这殿中——也许称之为屋中更为恰当——最为贵重之物。屏风的另外一侧,烛光闪闪,似有人影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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