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磨动嘴唇,给他哥哥露出一个yīn冷的笑容:“这两次许都来的人,明显不是一条船上的。看来那边的斗争很激烈啊。咱爹说的对,许都的水太深了,不知哪朵荷叶下藏着游鱼。咱们可不能轻易卷进去,害了司马家。”
“那咱们难道袖手旁观?”
“哼,杨平那小子,把咱们害得这么惨,他自己倒好,连个消息都不送过来,也得让他吃点苦头。”司马懿恨恨道。
司马朗听到这句话,总算放心了。他这个弟弟,从来口是心非,既然司马懿说要让杨平吃点苦头,说明这件事他是不会放弃的。于是司马朗随口又问了几句身体状况,然后端起已经凉了的药碗离开。
他走以后,司马懿半支起身子,费力地挪动身体,一不留神牵动到大腿伤口,疼得直抽凉气。他好不容易挪到chuáng榻的另外一侧,伸出手来,从小橱里取出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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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彦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黑漆漆的牢房里,空气中弥散着一种牲畜粪便的腐臭味道。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火辣辣地疼,还肿起一个大包。赵彦痛苦地摆动着脑袋,试图回想自己在晕倒前到底在gān什么,可qiáng烈的眩晕感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锅肉糜。
忽然他的手碰到什么软软的东西,赵彦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人腿。他吓得缩了缩手,四下扫视,发现原来有另外一个人软软地坐靠在墙角,腿直直地伸过来。
“你是谁?”赵彦问。
“这个问题该我先问吧?”那个人说。赵彦伸手一摸,发现腰间的符节居然还在,连忙拿出来晃了晃道:“我是朝廷派来河内寻访逸儒的议郎赵彦。”
“寻访逸儒?”那人声音里带了丝嘲讽,“这年头,谁还会有闲情寻访逸儒?”
赵彦没理睬他的嘲讽。他头脑已慢慢清明,想起来昏迷之前到底发现了什么,心急如焚:“你是谁?这是哪里?”
“这里是温县司马家的坞堡,我叫司马懿。”
赵彦一愣,随即想起来这是司马家的二公子。可是这二公子怎么看起来如此落魄,还被关到司马家自己的监牢里来了?年轻人看出了他的疑惑,摸了摸自己的那条腿,嘿然惨笑:“如今司马家的人,大概都还以为我在外游猎未归,谁想到二公子竟被亲生大哥打断了腿丢在这无人知晓的黑牢中呢?”
赵彦看到司马懿的伤腿,便信了几分。听司马懿的口气,这似乎又是一个兄弟阋于墙的故事。这个时代,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司马懿似乎不愿意多谈自己的事情:“你又是为什么会被关进来?”
赵彦呆怔了一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自己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关到这里来,只记得最后一眼是看到杨平的画像,然后不省人事。
“大概是触犯了温县的什么禁忌吧?”赵彦敷衍道。
司马懿见他避而不答,冷笑道:“你也不必隐瞒。既然是从许都来的,一定是为了我那杨平兄弟吧?否则也不会被我大哥关到这里来。”赵彦听到“杨平”这名字,手脚并用,朝司马懿爬近几步:“杨平?你也知道了?”
“嘿嘿,你以为我大哥为何打折我的腿,把我丢到这种地方来?真是为了争司马家的这点产业么?还不是为了许都的那个人。”司马懿有意放慢语速,观察着赵彦的神情。赵彦果然瞪大眼睛,沉声道:“你说的到底是谁?”
见赵彦如此急切,司马懿索性把脑袋往后面一靠,抬起右手指了指天空,闭目不语。赵彦看着司马懿的手势,眉头拧紧在一起,忽然叹道:“你说的不错,这天子与杨平之间的渊源,只怕远超我等想象。”
又一次听到“天子”二字,司马懿眼神爆出一团火花。他沉默了半息,挪了挪身体,给赵彦腾出点空间。赵彦爬过去,小心地避开他的伤腿,并肩坐定。司马懿示意他先莫要做声,侧耳倾听了一番,确定牢外无人偷听,方才说道:“曹司空对此怎么看?”
“曹操?岂能让那种人知道!”赵彦对曹操原本没有特别的恶感,但自从董妃死后,他变成了彻底的反曹派,对曹氏的厌恶之情,在这黑牢里更无掩饰。
司马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其实我所知亦不多。只是一时好奇略做探听,才知道杨平竟与天子有了龃龉。”赵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司马懿立刻改口道,“只是我不信这么简单,又深入探查,被人发现,结果……”他拍了拍伤腿,一脸自嘲。
赵彦同情地瞥了他一眼,叹道:“我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你没去过许都,没见过天子,不知道这祸事有多大啊。”
他原本对司马懿存了戒备之心,可如今看来,这人似乎与自己志向相同,加上两人同处黑牢,不免有同病相怜之心。司马懿冷笑道:“哼,我没见过天子,却见过杨平。他生得那么一副模样,如何不惹出祸来?”
这一句话仿佛一条带电的鞭子抽过来,让赵彦浑身俱震。他瞪着司马懿,颤声道:“你,你都已经猜出来了?”司马懿一脸凝重,头颅微微一动,也说不上是点头或是摇头。
赵彦突然间如释重负,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眶倏然湿润起来。他缓缓站起来,在这狭窄黑暗的牢狱里努力挺直腰,望着头顶一处透气的小窗口喃喃道:“我只道除了少君,世间再无人发现天子的异状。想不到在这牢里,竟也有知音。”
那小窗户外头有淡淡月色照she进来,司马懿借着月光,看到赵彦竟已是泪流满面。
长久以来,赵彦一直孤独地在许都奋斗着,无人倾诉,无人明白,蓄积了无数的压力,只凭着董妃的嘱托而勉力支撑着。当他看到老织工描述的杨平画像时,之前的种种线索霎时聚合到一处,一个他几乎不敢相信,却可以解释一切异状的结论呼之欲出:“天子已非天子!”知道谜底的一瞬间,那种qiáng大的重负几乎把他压垮。
所幸他被丢入这个黑牢,认识了司马懿。当赵彦发现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一直在追查这件事,并和他得出了相同结论时,心中的负累陡然减轻了大半。
望着情绪激动的赵彦,司马懿忍不住暗暗得意,嘴角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其实他除了模模糊糊的几个关键词以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高明的谎话须得是七虚三实,说一藏十,这样别人才会深信不疑。司马懿对于许都之事旁敲侧击,故意说得模糊神秘,仿佛全盘在胸,实则一句实指也无。偏偏赵彦心事重重,听在耳朵里事事全中,不知不觉之中,便被套出了实情。
心防既破,接下来的jiāo谈便行云流水,再无窒涩。赵彦从董妃去世前的嘱托开始,全都告诉了司马懿,这一说就是两个多时辰,其中大半时间是在絮叨董妃之事。司马懿随口应和,眼神闪烁不定。
其实赵彦对寝宫大火、董承之乱背后隐藏的细节知之甚少,除了猜测出皇帝被调包之外,别的也说不出什么。倘若是郭嘉或者满宠在这里,一听到天子已非天子,立刻便可以推断出大半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