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种心态从昨天开始有了转变。昨天运送食品的车队来到第六弩机作坊,其中一个人是他的远房亲戚,名字叫于程。于程以前是个五斗米教徒,在运送食品的时候,他偷偷递给了老何一张揉在手心里的纸。老何回到宿舍以后才敢展开来看,上面写的是:“今夜粮仓见”。
老何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程什么都没说,只是冲他使了一个眼色。到了晚上,忙活了一天的工匠们纷纷回chuáng休息。老何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决定按照纸条说的去看看。他从chuáng上爬起来,对旁边的人说去起夜,然后披上衣服悄悄地走出门去。作坊的布局他非常熟悉,知道怎样走能避免巡逻队和哨塔的视线,他七拐八拐就在卫兵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到达了粮仓。
粮仓门口没有卫兵,他悄悄打开门,走进粮仓内部,黑暗中只看得到堆积如山的粮食袋子。老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得四处走一下,还不时咳嗽一声。这时在他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把老何吓得魂不附体,几乎要大声喊叫起来。那人冲过来把他嘴捂住,按到角落。
“嘘,自己人。”
老何惊讶地瞪大眼睛,现在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勉qiáng看清来人的脸。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而这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自称是自己人。
“你是谁……”老何胆怯地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陌生人的双眼有一种极尖锐的穿透力,老何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我想不想什么?”
“你想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去过富足的生活?”
老何脸色有些苍白,这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黑衣人又接着说:“你是否愿意在这个荒唐的国度里终老一生?”
“喂,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要乱说!”老何结结巴巴地斥责道,同时心跳开始加速。
陌生人笑了笑,上前一步,像是在说耳语一样对他说道:“你就这么忍心看着你的妻儿在北地受人欺凌,过着没有丈夫与父亲的孤苦生活?”
这句话沉重地打击了老何,他一下子感觉到头有些晕眩,两滴浊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他原本是扶风人,当年魏太祖武皇帝曹操讨伐汉中,他和他的家人随军来到南郑。结果魏与蜀争夺汉中失败,被迫将汉中百姓向关内迁移。他的家人也在迁移之列,而他却因为夏侯渊将军的失败而被蜀军俘虏,接着一直以工匠身份工作到了现在。
“你到底是谁?”
“实不相瞒,在下是魏国派来的使者,特意来迎你回去。”
“别开玩笑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工匠,怎么可能会找上我。”老何不敢相信。
陌生人指指外面:“因为你拥有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制造弩机的技能。现在我国十分想拿到‘元戎’和‘蜀都’两件武器的制造工艺,你一定了解。”
“这……这可是叛国罪啊……要杀头的。”
“呵呵,叛国?叛什么国?你本是我大魏之人,只不过是流落蜀国罢了。现在你只是回归故土。”陌生人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如果你肯回去,我们可以让你做弩机作坊的曹掾,另有厚禄相赠,还保证你们一家可团圆。”
老何看起来有些动心,但他苦笑着说:“回归?说得轻巧啊,我怎么回去,我连这个作坊的栅栏都不能靠近,外面管制那么森严。”黑衣人做了个放心的手势,说道:“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有回归之意,逃跑计划我自会筹划的。你的远房表哥于程是五斗米教信徒,他们会全力协助,你尽可以放心。”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你不需要相信我,我提供给你一个机会,至于要不要就全看你自己了。”黑衣人指指门外远处的哨塔,“你若不信,就去那边告发我好了,然后在这里当一辈子工匠。”
黑衣人最终说服了老何,一方面是因为黑衣人的眼神与话语有很qiáng的说服力,另一方面老何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选择。两个人大略谈了一下如何逃跑的细节问题,黑衣人还详细地询问了他关于弩机图纸存放地点的事。老何说自己只是一名工匠,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能申请拿图纸来参考一下,平时很少有机会接触得到。他上一次看到图纸还是在军器坊总司。
这一切商谈完毕以后,黑衣人退回到黑暗中去,他将在这片狭窄的空间里静待另外六个时辰,等待接头的人来把他弄出去。老何则满怀着期待与惶惑离开粮仓,为他今后几天的逃亡计划做心理和生理上的准备。
第二天,也就是三月一日,老何和其他工匠早早被监工叫起来开始gān活。吃早饭的时候,老何瞥了一眼粮仓,心想那个家伙一定还在里面吧。如果换成自己,在那种狭窄黑暗的地方不吃不喝呆上两天,他非疯了不可。想到这里,老何对他多了一层敬畏。
到了中午,装满了食物的大车又隆隆地开了进来。这并不寻常,因为通常第六弩机作坊每八天才会运送一次粮食,而昨天刚刚补给过一次。据押粮官说,这是一位高层人士特别的关照,希望以此来激励士气,尽快完成军方的任务。主管huáng袭虽然觉得奇怪,但多些粮食也没什么不好。卫兵们检查了一遍,都是些上好的肉类,甚至还有几坛酒。于是作坊的人高高兴兴打开营门,让车队进来。
但一个问题很快就出现了,粮仓里已经装满了东西,新运进来的物资装不下了。这时候一个自称叫huáng预的里长建议说不如直接把车队开到粮仓门口,然后由他手下的农夫负责重新整理一下存货。huáng预保证整个工作肯定在落日之前完成,huáng袭欣然同意了。
于是huáng预率领着他的手下将马车赶至粮仓前,将仓库里的东西重新抬出,接着按照不同的食品种类分门别类。这是一件相当累人的活,二十多名农夫前后不停地搬运,没有停手的时候。作坊的长官有些过意不去,问是否需要派些工匠来帮忙,huáng预回答说不敢耽误工期,婉言拒绝了。
大约收拾了一个半时辰,huáng预又向huáng袭报告说仓库里清理出许多过期无法食用的食品。huáng袭心想幸亏检查出来,不然若是工匠误食那可就要耽误工期了,赶紧要求他们给清扫出去。huáng预说这些东西虽然人不能吃,但拿回去可以喂猪,huáng袭正愁没地方扔,于是忙不迭地答应了。
于是huáng预指挥手下人将仓库里发霉的食物成袋子成袋子地扔到车上,再将新鲜食物抬进仓库里去。足足又持续了一个半时辰,搬运工作才算彻底做完。农夫们都已经累的说不出来话,只能一个个横躺在马车上靠着装着腐烂食物的袋子喘气。
车队离开的时候,营门的卫兵一手捏住鼻子,一手厌恶地用长枪碰了碰那些腐臭的垃圾袋,随手就放行了。huáng袭满意地在核准文书上盖了章,说有机会一定在上头替这一期的徭役多说几句好话。
车队开出第六弩机作坊大约十里,huáng预喝令全车转下官道,到旁边的一片树林中休息,让辕马饮水。此时夕阳已西,车队被树林遮挡,没有举火,即使是从二十步以外看也看不清其动静。忽然,某一辆马车上的一个袋子动了一下,huáng预走过去将袋口绳索解开,把已经在粮仓里潜伏了两天的糜冲扶了出来。他神色有些憔悴,肌肉僵硬,但jīng神还好。huáng预取来水将他身上腐烂食物都冲gān净,又拿出一些gān粮与清水给他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