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_马伯庸【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阿社尔走近尸体,叫老巡吏把烛台放低,然后俯下身子掀开竹席。于程的尸体摔得血肉模糊,腹腔内的内脏被挤压得粉碎;由于他是面部着地,所以五官完全变形扭曲,有一只眼球稍微脱出了眼眶,兀自空dòng地望着天花板。

  阿社尔厌恶地抽了抽鼻子,用手指将于程的眼球推回眼眶内,合上他的双眼,然后抬起身体示意可以离开了。回到楼上以后,巡吏长指着地上说:“我们还在这个人的柴堆里找到些东西。”

  在旁边地板上扔的是于程的遗物。搁在最上面的是一盘异常结实的麻绳、两把抓钩与一袋滑粉,还有一个布包。阿社尔把它打开,发现里面是三根制作jīng良的铜针,两寸见长,针上有倒钩与凸刺,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这是做什么用的?”阿社尔指着铜针问。周围的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阿社尔没办法,只好将盛放着铜针的布包小心地折好,揣到怀里,在竹简上敲了一个“物证已取”的印鉴。

  “尸体你们就地烧了吧,骨灰回头叫他们乡里的人来取。其他遗留物先存放到你们这里。”

  阿社尔jiāo代完以后,转身离开了卫所。他在门口把自己的坐骑从柱子上解开缰绳,翻身夹夹马肚子刚要离开。忽然那名年轻巡吏从门里追了出来,叫着请他留步。阿社那牵住缰绳,就在马上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年轻巡吏把吏帽捏在手里,有点犹豫地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线索……其实只是个小细节……可能无关紧要。”

  “要紧与否,这个由我们来判断。”

  “唔,是这样……”年轻巡吏呼出一口气,“那个樵夫被我们bī到跳崖的时候,我站的位置离他最近,我听到他临跳下去之前喊了一声‘师君赐福’。”

  “师君赐福?你确定没有听错吗?”

  “绝对没有,我那时候离他也就十几步的距离吧。”

  阿社尔点点头,掏出马匹挎袋里的笔墨,把这句话写在袖口,然后策马离开。

  回到靖安司,阿社尔将在卫所看到的情形汇报了一遍,并把那三枚铜针拿给荀诩看。荀诩接过铜针和裴绪在灯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究竟。这时候又有好几份报告送到荀诩桌前,荀诩看看这些堆积如山的报告,按按太阳xué,叹了口气,对阿社尔说:“你也看到了,我这已经快忙得象丞相府了……这样吧,军技司的谯从事今天在南郑公gān,你叫靖安司开封信给你,去问问他看。技术方面他是最权威的。”

  “不过……”阿社尔看看外面天色,有些为难,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正常人都已经安息很久了。

  荀诩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叫他快去办理,然后又埋到了案几前。阿社尔没奈何,重新将布包揣进怀里,找裴绪开了一封信,然后前去找谯峻。

  谯峻今天到南郑的目的是向诸葛丞相汇报军器研发进度,晚上就下榻在丞相府附近特别为他安排的馆驿之中。阿社尔骑马从“道观”一口气飞奔到馆驿之前,只花了四分之一个时辰不到。他一到目的地,就直接跑到馆驿大门口砰砰地大声拍门。

  等了半天,才见一个老驿卒把门“吱呀”打开一条缝,不耐烦地嚷道:“谁啊,这么晚了还拍门。”

  阿社尔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对老卒喝道:“靖安司,紧急公务。”

  “唔?”老卒似乎有些耳背。阿社尔把信从门缝塞进去给他,老卒哆哆嗦嗦拿起火镰啪啪地打火。阿社尔等的不耐烦了,一掌把门推开,直接喝问道:“谯从事住在哪间屋?”

  “住在左边第三……喂,你不能进去,现在大人正在休息呢!”

  “这是紧急公务!”

  阿社尔甩脱老卒,大步走到左边第三间房。谯峻毕竟是一司之长,阿社尔也不敢太过粗bào,先是轻轻地叩了叩门,见没动静,又加重了力度。一会从屋内传来一个老人愤怒的咳嗽声。

  “咳……咳……谁在外面捣乱!?”

  “请问是军技司谯从事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滚!”

  “在下是靖安司的人,找您有紧急公务。”

  屋子里的声音忽然沉寂下来,忽然门唰地一声被拉开,只披着一件羊皮袄的谯峻出现在门口。这个老人两团眉毛纠在一起,咆哮道:“深更半夜把老夫从被子拉起来,到底你们靖安司有何贵gān?”

  阿社尔把布包拿出来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想请您鉴定一样器具。”

  谯峻一听,怒气在一瞬间消失。他从阿社尔手里接过布包打开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快步转身到馆驿中的案几之前,将灯点燃,跪下来全神贯注地摆弄起那三枚铜针,不再理睬阿社尔。

  “真是个典型的技术官僚。”阿社尔站在他背后感叹道。

  大约过了三柱香的工夫,谯峻把手里的铜针放下,转过头来问道:“你们是从哪里弄到这些玩意的?”

  “是从一个樵夫手里得到的。”

  “樵夫?”

  “对,准确地说是在他的随身柴火里搜查出来的。”

  “这不可能。”谯峻断然说,举起其中的一根铜针,“要制成这么jīng细的铜器,从冶炼到打磨是需要很高技术能力和必要工具,绝不是个人所能拥有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阿社尔礼貌地回答,“您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唔……”谯峻抿着嘴唇想了想,说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从它的形状和大小考虑,应该不会是某一件机械的零件,更像是一把工具。你看,铜针尾部正适合一个人用拇指与食指夹住,而这个倒钩明显是用来做拔、带之用的。”

  “难道是掏耳勺?”阿社尔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生怕自己信口胡说惹恼了这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子。出乎他的意料,谯峻没有发作,反而陷入沉思。忽然,老人“啪”地一拍案几,桌上的烛光猛地颤悠了一下。

  “对了!你说的对!”

  “啊……难道真的是掏耳勺……”

  “不,你提醒我了。”谯峻一涉及到机械就会变得健谈,兴奋得像孩子,“这东西与掏耳勺差不多大小,形状也很接近。也就是说这件工具是用于类似于耳dòng之类的细长空间进行jīng密的调校作业。”

  “也就是说……”

  “是锁孔。”谯峻严肃地说道,“而且是专用于金属簧片构造的锁。”

  阿社尔听到这个结论,有点发愣。老人站起身来,叫老卒拿一把锁头过来。很快老卒颤巍巍地捧来一把双拳大小的蝶翅铁锁递给谯峻。谯峻将铁锁锁住,然后把三枚铜针依次插入锁孔之中,互相支撑;然后他轻轻地以一种奇妙的韵律摆动其中的一根,只听喀的一声,锁应声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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