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和煦的阳光洒到大路之上,周围都没什么行人。这两个人并肩在路上走着,开始时候彼此有些拘谨,都沉默不语。高堂秉在脑海里回想他的同僚教他的一些技巧,但似乎都不切合现在的气氛;而柳萤只顾垂头走着,不时偏过脸来瞥一眼在她身边的男子,双手绞着裙带不作声。她见惯了巧舌如簧的登徒子,反而觉得眼前这个木讷寡言的人更有魅力。
可两个人一直停留在心情水面之上,划出几道若有若无的痕迹,却谁也不肯先探入水底。
“高堂将军……在军中很忙吗?”
最后还是柳萤先开了口。高堂秉“唔”了一声,心里一阵轻松,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比较容易:“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只是一名小小的屯长罢了。”
“可看你的样子,却像是将军的气势呢。”柳萤咯咯地笑道,高堂秉认真地回答道:“假如我能够立下战功的话,或许能在几年内当上偏将吧。”
“以您这么好的武功,不当将军还真是可惜了。”柳萤知道眼前这个人对军事以外的事都很难有兴趣,于是故意围着这一话题转。她都为自己这种心态感觉到惊讶,以往在酒肆里多少男性都为能和她多搭几句讪而苦苦寻找着话题,而她现在却是想拼命迎合这个人。只是为了能和他多说几句话吗?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将军吗……”高堂秉皱起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个小细节被柳萤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好奇地问道:“怎么?不喜欢当军人吗?”
高堂秉知道柳萤已经进入靖安司事先设计好的圈套了。他本质并不擅长做伪,尤其是在这样的女性面前,因此只能保持一成不变的严肃表情。
“怎么说呢,军人本非我愿,我只想能与双亲相依为命……”
“那您的双亲呢?也在南郑?”柳萤问。
“已经过世了……”高堂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这反而让柳萤更加深信不疑,她轻轻“哦”了一声,眼神里充满了同情。高堂秉目光平视前方继续说道:“……他们是以信奉邪教的名义被处死的。”
听到这里,柳萤双肩微微颤了一下,呼吸一瞬间急促起来,原本红润的脸上似乎变得苍白。她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嗓音却蕴涵着遮掩不住的震惊。
“您的意思是,您的双亲是五斗米教教徒?”
高堂秉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左右看了看周围,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柳萤知趣地闭上了嘴,内心却如同翻腾的汉水一样,数千个念头来回撞击着,在心中发出铿锵的杂乱声音。“他的双亲是五斗米教教徒,和我与爹爹一样……他不愿当军人……”柳萤一直以来怀着隐约的担心,她身为地下五斗米教教徒,与身为军人的高堂秉从身份上来说是不可调和;这次意外地窥到了高堂秉内心深处一瞬间地绽露。柳萤似乎从蛛丝马迹中触摸到了些不确定的希望——只有一点很确定,高堂秉在她眼中更加亲近了,他们都来自同样的家庭。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全部都出自裴绪的策划,高堂秉只是忠实的执行者。裴绪知道处于恋爱心情的女性内心世界充满着幻想,她们会从一些极小的细节去猜度对方的心理,然后自我丰富成为故事,并且笃信不疑。于是他就为高堂秉编造了一个五斗米教徒的家庭背景,并指示说点到为止即可,剩下的柳萤会用自己的想象补完,这比直接告诉她能取得更好效果。
高堂秉严格遵循着这一原则,同时内心涌现出一股歉疚感。
“柳……”高堂秉再度开口,却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才好。柳萤看穿了他的窘迫,扬起纤纤玉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叫我萤儿就好,我爹就这么叫我的。”
高堂秉觉得自己的肩膀一瞬间也散发出幽香,他笨拙地假装随口问道:“萤儿你在酒肆里好像很受欢迎啊。”
“嘿嘿,那当然喽,怎么?是不是觉得有些不舒服?”柳萤的话很直露,她饶有兴趣地望着高堂秉,后者拼命装出若无其事但实际上却十分在意的表情让她觉得很开心。
“不,不会,我又怎么会不舒服……萤儿你这么漂亮,肯定追求者不少吧?”
柳萤停下脚步,叉起腰转身直视着高堂秉的眼睛,反问道:“不少呢,不过高堂将军,为什么你想问这个问题呢?”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高堂秉尴尬地搔了搔头,继续往前走去。柳萤看到他窘迫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于是宽慰道:“请放心吧,高堂将军,虽然平时那里客人不少,不过他们都只是客人罢了。我柳萤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子。”
“这是萤儿你的私事,何需说让我放心呢……”高堂秉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顿时面色一红。柳萤把头低下去,幽幽道:“是呀,你又何必挂心于这些事呢……”
这不是计划中的一部分,而是高堂秉自己与女性jiāo往经验不足所致。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柳萤有心想刺激刺激这个榆木疙瘩,有意无意地摆动一下头,几根头发甩到高堂秉脸上,一丝清香在他脸颊边散发开来。夹杂着发丝的急促喘息气流痒痒地从耳边掠过,那种温润的感觉让他心里一阵dàng漾。
“不过呢,真正意义上的追求者也不能说没有……”
高堂秉抬起头,眼睛比平时瞪得大了些。柳萤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继续说道:“那个人也是一位官员呢……可比高堂将军你的职位高多了……”
“哦?他是谁呢?”
“我只悄悄告诉你一个人哦,千万可别说出去……”
柳萤掂起脚尖,伏在高堂秉耳边轻轻地说了两个字。高堂秉听到后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单纯的震惊……
裴绪疲惫地在“道观”前勒住了缰绳,旁边的小吏赶紧走过来牵住马,把下马踏搁到侧面,将这位满身尘土的都尉扶下来。裴绪双脚着地,拍了拍发酸的大腿,径直朝“道观”内走去。
他刚刚从辽阳县赶回来,前一天裴绪一直在那里调查于程的身份背景。这是一件繁杂的工作,不仅需要清查于程本人的户籍资料,就连他的亲属、朋友、同伴等社会联系都要一并调查。裴绪居然可以在一天一夜内完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荀诩这时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起草昨天晚上行动的报告书,这次行动对于靖安司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失败。他正提笔犹豫该如何措辞,裴绪推门走了进来。
“哟,回来了?”荀诩气色里有遮掩不住的疲累,昨天毕竟折腾了一宿没睡。
“唔,回来了。”裴绪看荀诩气色不佳,就知道当晚行动肯定是失败了,“……荀从事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再听我的汇报?”
荀诩无奈地摆摆手:“反正现在根本睡不着,听听报告也许瞌睡就来了,你说吧。”